自家朱夫子居然和大名鼎鼎的韩琦打了起来(单方面被殴打也叫打),曹暾有点兴奋。
大宋身为一个封建王朝,就像一滩腐烂的死水。曹家也谨小慎微,像一潭不敢出声的死水。
曹暾一直感觉闷闷的,提不起劲。
自拥有前世记忆以来,曹暾第一次感到那一滩难捱的死水出现了涟漪,史书中那些模糊的剪影有了活人感。
噗,反正看史书,绝对看不出老成持重的韩琦会殴打朋友。
曹佑也很震惊,没想到史书中的韩忠献公还有这一面。听到叽叽咕咕的笑声后,曹佑垂头,见小侄儿双手捂嘴,笑得像只偷了案上蒸鱼的小狸奴。
暾儿平时对什么事都兴趣缺缺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家小侄儿笑得这么促狭。
“好了,安静些,别被发现。”曹佑按了按矮墩墩侄儿的脑袋。
他其实想让曹暾别笑,不礼貌。但他也挺想笑的,就不要求曹暾做自己也做不到的事了。
曹暾小碎步挪动到曹佑身后,仍旧双手捂嘴,叽叽咕咕地笑。
曹佑想了想,问驿站小吏要了一张小矮凳,抱着曹暾坐在走廊里,等朱夫子和韩资政交流完感情。
曹暾窝在小叔叔的怀里,就能遮着脸随意笑,不会被人发现了。
曹暾笑够了之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在小叔叔怀里补觉。
曹佑拿出一卷史书,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很快便不知外界动静。
韩琦已经把门打开,正和朱夫子悄悄打量坐在门外的叔侄二人,曹佑也没察觉。
韩琦压低声音道:“我还是不信你去给曹家当夫子,只是心灰意冷地隐居。”
朱夫子揉着乌青的眼角,小声道:“你就当是如此。别多问。”
韩琦白了朱夫子一眼,酸溜溜道:“官家真是信任你啊,我不能比。”
朱夫子沉默了一会儿,道:“稚圭,即使在私下,我们也不该称呼陛下为官家。这大概就是我们失败的最重要的原因。”
韩琦的眼睛猛地瞪大。
半晌,他双目慢慢阖上,声音悲怆:“可能吧。”
官家官家,是太/祖时的自谦,也是民间私下对皇帝的代称。就如后汉时,民间称皇帝为“县官”一样。
但民间的代称和皇帝的谦称,不该是臣子对皇帝的称呼。即使大臣私下常如此称呼。
曾经太宗皇帝对民间庶民称呼他为“官家”都有所不满,先后询问大臣徐铉、杜镐同样的问题:“官家之称其义安在?”
两位大臣引经据典,从《汉书》中找到了让太宗皇帝满意的解释:“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盖皇帝之谓也。”
三皇时选举贤能的人禅让,五帝后帝位只传给自己的子嗣。如秦始皇从“三皇五帝”中截取“皇帝”二字为自称,“官家”也是从此句中截取,含义都一样。
太宗皇帝虽然对大臣的解释满意了,但他需要大臣来特别解释这件事,就是证明其实对民间称呼他为“官家”不满意。
范仲淹和韩琦严守礼数,一直敬称皇帝为“陛下”。朱夫子……范仲淹此言,不是说他与韩琦在称呼上冒犯了皇帝。
他是在问韩琦,也是在自问,他们可是将皇帝的自谦当成了真话?可是有过让皇帝“垂拱而治”的妄念?
他们可是……可是真的以为,士大夫能与皇帝共治天下。
范仲淹反省过,新政失败在于黑白分明,形成党争,扰乱朝政。
但皇帝私下告知范仲淹太子身份,让范仲淹去教导太子的时候,范仲淹才知道自己并未失去皇帝的信任,皇帝没有因他人的攻讦动摇君臣之谊。
那陛下在动摇什么?他的动摇又是在敲打什么?
韩琦苦笑:“欧阳永叔那道《朋党论》的上书,虽说是辩解君子结党不为营私,但对陛下而言,为公为私都不是为君王,这便是错了。”
范仲淹黯然颔首,但还是安慰韩琦道:“陛下是仁君,他只是略微敲打我等,过一段时间,应该就会将我们召回。你我记住这个教训便是。”
记住教训……韩琦心情更加低落。
他们一系列激进措施的信心基础,都是建立在皇帝确实是与他们志同道合,是至公的圣君,愿意与贤能的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基础之上。
他们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韩琦转移话题:“你是哪一位曹家子的夫子?”
范仲淹道:“皇后的侄儿曹暾,乃是郎君。”
汉代时起,官宦子弟都可自称“郎君”。但自唐时起,“郎君”也是太子的别称。
韩琦想说什么,但又抿住嘴,只是脸上浮现一抹焦躁。
两人为挚友,即使韩琦不说,范仲淹也知道韩琦想问什么。
所以皇帝暗示他,给予他充足的信任,让他可以将太子身份告知他人时,范仲淹最初没想过告知任何友人。
最终,韩琦还是按捺住心中的渴望,没将话问出口。
他没有问,太子性格如何,他们能否借由教导太子,将太子影响成为他们希冀的贤明仁义之君。
韩琦挣扎了许久,缓缓吐出一口贪心不足的浊气,苦笑道:“希文啊,你不该来寻我。”
范仲淹平静道:“我本不打算去寻任何人,只是碰巧遇见你了,就没忍住。”
韩琦看着范仲淹脸上的乌青,握拳抵住嘴唇,不好意思地低声道:“抱歉。”
范仲淹摇头:“无事。你可别再告知他人了。”
富弼离得太远,此等重要之事不能在书信中透露;欧阳修等人太过冲动,恐不能隐藏秘密。
范仲淹来见韩琦虽是一时冲动,但韩琦确实是能保守秘密的人,又即将外放扬州,告知他也不会影响大局。
韩琦点头承诺:“我绝对不会泄露秘密。”
承诺后,韩琦有点郁闷:“但陛下此举是不是太过荒唐?”
朝中同僚可是为陛下的继承人焦虑不已啊,陛下怎么能将太子藏起来不告诉天下?
范仲淹道:“可能是陛下子女早夭太多,忧虑宫中不干净。此乃宫闱阴私,你我不要过问。”
韩琦想起真宗只有一子,如今陛下好色……咳,后宫人数充盈,所生皇子公主,取名者就有十人,而未曾早夭活到如今者,竟只有福康公主一人。
陛下连死九位皇子公主,心里没有惊惧疑虑是不可能的,将曹皇后所生嫡子藏起来也是能理解的。
不过……
韩琦纳闷:“皇后是怎么瞒着众臣生子还不被人发现的?”
范仲淹也不知道。但有一件事范仲淹猜到了:“皇后恐怕也担忧宫中有人对太子动手。甚至她可能连陛下都不信任。”
韩琦抚了抚狂跳的小心脏,咬牙道:“说好的不提宫中阴私?”
范仲淹给了韩琦一个“你自己在问”的眼神。
韩琦的拳头又痒了。
两人在西北宋夏战场的时候,没少因见解不同而吵架。范希文看似冷清矜贵,实际上恼人的时候真的是特别惹人恼。
范仲淹轻推了韩琦一把:“既然撞见了,还不快去拜见郎君?”
韩琦冷哼了一声,走到痴迷读书的曹佑面前。
曹佑还没察觉有人到来。
韩琦拈须微笑。我等读书人,就该如此专注。
他本来看了曹佑的军论后只是八分赞赏,见曹佑旁若无人读书的模样,那八分自然涨到了十分。
再见他读书时也不忘护住怀中小郎君,让小郎君能熟睡的模样,十分都不足以形容韩琦心中的满意了。
虽然许多读书人都很酸卫青霍去病,但韩琦深知,外戚天生是皇帝的臂膀。若有忠诚大才为皇帝臂膀,是国之幸事。
不过如果曹佑将来不忠诚了,自己的笔也能变成杀人的刀。
韩琦突然悟到,他们不能影响太子的思想,但可以影响曹佑的思想啊。
这么一想,韩琦越打量曹佑越满意。他要不要收个弟子?
范仲淹看出韩琦的见才心喜,轻踹了韩琦一脚。
老实点!曹佑也是被陛下选中,在陛下心里上了名的!
韩琦收起小心思,轻声道:“抱歉,我与友人久别重逢太过欣喜,让你们久等了。”
曹佑从书海遨游中惊醒,忙抱着曹暾站起来道:“无事无事,韩资政客气了。”
曹暾蹬了一下腿,呼呼大睡,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
韩琦看着曹佑怀里的小郎君眼馋,又想和小郎君说话,又不愿吵醒小郎君。
曹佑轻轻拍了拍曹暾的屁股:“暾儿,醒了。”
韩琦忙道:“不用……唉!”
曹暾已经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惺忪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看到面前正伸头看自己的中年人。
对视一秒,两秒,三秒……
曹暾眨了眨眼睛,拱手:“小子拜见韩资政。”
韩琦喜笑颜开,脸上郁气一扫而空,眉目疏朗。
曹暾小小倒吸了一口气。
啊,之前见到神情郁郁的韩琦,还以为韩琦和朱夫子是同辈人呢。
怎么韩琦一笑,竟变成了一个器宇轩昂的大帅叔叔,连那短短的文人山羊须都变得顺眼起来,瞬间年轻二十岁?
史书中刻板的人物剪影不仅殴打自家朱夫子,还变成了大帅哥。曹暾有一种自己的世界活了过来的错觉。
碎碎念(请屏蔽作者有话要说):
1、
这一年,范仲淹56岁,韩琦37岁。韩琦你个无良中年人,居然殴打老年人!
不过在宋夏战争中,范仲淹是亲临战场的,韩琦在后方。所以真打起来,小韩不一定打得过老范。
韩琦真的很帅。北宋那群语文天团基本都记载了长得帅。别嫌弃胡子,古人那装束,不留胡子真的撑不起来,就是要胡子!
2、
“官家”代指宋朝皇帝,等于“县官”代指东汉皇帝,是当时民间对陛下的代称(就像是称呼某人为大统领、川皇)。“陛下”才是敬称。
大臣当着皇帝的面要称呼“陛下”,称呼“官家”是很轻佻的。宫女和皇帝**的时候可以这么称呼。
《湘山野录》中的记载了此事。
一夕,真宗命巨觥俾满饮,欲剧观其量。引数入声。大醉,起,固辞曰:“告官家撤巨器。”上乘醉问之:“何故谓天子为‘官家’?”遽对曰:“臣尝记蒋济《万机论》言‘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兼三、五之德,故曰‘官家’。”上甚喜。从容数杯,上又曰:“正所谓‘君臣千载遇’也。”李亟曰:“臣惟有‘忠孝一生心’。”纵冥搜不及于此。
宋真宗和李仲容喝酒,李仲容喝醉了,当面喊了宋真宗一声“官家”。宋真宗立刻询问,李仲容酒都被吓醒了,又是引经据典,又是拍着胸脯表忠心,哐哐哐使劲喝酒。
不过北宋皇帝大抵都是宽和的,喊了问题也不大,只是心里不喜欢。换到东汉,当面叫皇帝一声“县官”试试?曹操都不这么当面叫刘协。
还是大宋的臣子们过得舒坦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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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世界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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