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知聿所在的内务府三旗护军营,其实隶属于圆明园护军营体系。
按照编制,每营内分设护军校、蓝翎长等基层武官。今日带头巡视戍卫西路的,便是一位穿着布甲的护军校。
兵丁们的每日表现,都会被护军校记录上报。
表现优异者,才有机会从圆明园外围的驻防营房里调进来,参与宫门门禁稽查守卫。更有甚者,靠着那点子狗屎运,还能一跃飞上枝头,去皇上跟前随行护卫呢。
容知聿打小就知道,自己得立军功,才能改变家中包衣身份。
他张了张口,终究没敢当着护军校的面,再唤一声“阿姊”。今日是他第一次被抽调进圆明园巡防,可容不得出岔子。
容知聿带着几分不舍,回头瞧了容意一眼,咬紧腮帮子追上队伍离去。
阿姊比从前在家瘦了些;
待人接物似乎也有几分不同了。
定是……在那深宫受了不少委屈。
若有朝一日,他能从包衣营爬去八旗护军营,进入紫禁城……不,是去皇上近前做个一等侍卫。
那也该能护着几分阿姊了吧?
等到这道灼热的目光离去,清晖阁外的容意总算是暗地松了一口气。
她也是方才反应过来,不远处那小侍卫竟是原身的弟弟。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原身的记忆,早就被容意翻来倒去地查探过,就像反复看了十几遍的电视剧一般熟悉。可这冷不丁的,剧里的角色忽然站到面前,她着实有些不敢认。
而且,她也还没想好,怎么拿捏这个相处的度。
眼下,容知聿能主动离开,便最好了。
容意又悄默声打量一眼那少年人远去的背影,被春宁推搡着,一路进了清晖前殿的一间耳房。
量体的是两位老嬷嬷,边上还有一人执笔,比对着去岁的身形尺寸,一边低声嘀咕着一边登记。
容意去年这时候还没进宫,便只需在新人宫女那一册造册。
等她系好衣裳出门,隐隐还能听到屋中一位老嬷嬷正与春宁讲小话,语气十分亲昵。
容意弯弯唇,袖手立在廊下,仰头去瞧天边那一片晕染开的晚霞。
想来,春宁口中唤着的那一声“姑姑”,当与她唤孟姑姑不同吧。
……
转眼便到了八月初。
弘历从九州清宴议政回来,还没进书房,就将脑袋上的朝冠摘了,兜头丢到赵德胜怀里,手上又跟着脱起了补服。
他沉声吩咐:“明儿一早,咱们先随汗阿玛启程回宫。你去知会福晋一声,叫后院的人慢慢收拾,按原定日子回阿哥所便是。”
赵德胜诧异:“那奴才和李玉都跟着主子爷走了,容意她们呢?”
“旁人都跟着福晋,要容意带好印玺,跟着回宫。”弘历说话间,已经抬脚迈进西书房,略带嫌弃地将一双手打了水洗干净。
原本是定于八月十三再启程回宫的。
可谁知,盛夏酷暑才过去,北边的罗刹人便又不识好歹,屡次在边境越界作乱,虽都是些小打小闹,终究是叫朝廷面上无光。
毕竟,雍正五年,汗阿玛才花了一番工夫,在呼伦贝尔的边界线设下十二座巡防哨所,称之为“十二卡伦”。
这次罗刹人越界,便是外卡防备疏漏的原因。
方才汗阿玛怒气上头,将护军统领博第狠狠踹了一脚,掀翻在地。
这事说来怪不着博第。
他虽是呼伦贝尔第一任总管,却是今年年初才上任的。十二卡伦的懈怠和漏洞,应当也不是忽然才出现的。
还得在外卡以内增设内卡,方便相互监督啊。
为了劝着汗阿玛,他只好亲自蹲身护在博第前头,还将人扶了起来,弄得两手全是博第感激的眼泪鼻涕,以及他被踹下来的皮屑。
可不得好好搓洗一番!
容意这里收到明日回宫的消息,便堪比晴天霹雳了。
她咬着唇,面露几分难意:“公公,就一下午的工夫,主子这些印玺只怕没法儿分门别类,细细拾掇。”
赵德胜摆摆手:“先都收起来,带回阿哥所慢慢弄。”
容意:“若是主子才回去就急用什么印,一时半刻寻不着,奴婢怕……”
“奴婢怕”这三个字,成功地唤醒了赵德胜残缺的醉酒记忆——
这丫头拿好吃好喝套他话也就罢了,关键她还自恋!
担心什么不好,竟然担心爷看上她?
赵德胜蹙着眉头,露出一副牙疼模样,侧过身摆摆手:“哎哟你可别再怕来怕去了,赶紧拾掇,出了事儿咱家在前头担着。”
容意等的就是这句话。
像这种难搞的甲方,出了第八版方案,他都敢折回头要第一版。必须得拉着皮糙肉厚的赵公公在前面挡一挡。
赵德胜还不知自个儿有如此妙用,吩咐完容意,便颠颠儿跑去正院给富察福晋递话了。
“四爷有正事,我自是不敢耽误。”富察氏的笑里带着几分无奈,“不过,黄格格怀有身孕,还不满三个月正是坐胎的时候,加上她身子向来弱……还不知爷那里是如何安排的?”
赵德胜拍着脑壳:“哎哟,这都赖奴才,爷忙得焦头烂额的,奴才竟也忘记提醒这般重要的事儿了。要不,福晋容奴才回去问问?”
富察氏想了片刻:“四爷既然忙,就莫去扰他了。”
总归,保着黄格格和孩子平安,也是她这个福晋当做的。
然而,事情并不如富察福晋所期望的那般。
八月初三,弘历带着几个近前人轻装回了宫。紧跟着八月初五,桃夭那儿便诊出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高格格比谁都欢喜,摸着桃夭尚且平坦的肚皮,已经开始幻想给孩子做一双虎头鞋。
桃夭瞧见高格格那副痴迷表情,这会子才后知后觉的有些怕了。
她的孩子,生下就不是她的了。
那她呢,生完还有命活吗?
这原本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可高格格将桃夭看得太紧,进出、起卧、如厕都要人从旁盯着,每日入口的东西也严格规定份量,多一口或少一口都不成。
桃夭心中日夜忐忑,脉象便有些不好了。
太医开了安胎药,却始终不见好转。
桃夭的胎还没坐稳,黄格格这里又闹出动静来。许是听说了桃夭有孕却坐不住的事情,黄格格几日之间转悲为喜,心绪大起大落,也跟着惊了胎气。
都到了这时候,富察福晋心中自然明镜似的。
要想桃夭安心养胎,就得把高格格支开;黄格格那儿,也得远离桃夭,远离后院的是是非非,换个僻静的地方养着。
这段日子,富察氏自个儿要看顾三个孩子,又得操心黄格格和桃夭,已是十分疲惫。索性等黄格格安稳度过了三个月,将她和高格格一道带回了宫。
至于桃夭,暂且就留在圆明园养胎。
她们比预定的日子晚回来一日。
明儿就是八月十五,按例要举办中秋家宴,宫里上上下下这会子都紧锣密鼓地布置着,倒也添了几分鲜活气儿。
富察氏回到正院梳洗一番,又命云苓描眉画鬓,装出一副好气色来,这才起身去了前院。
高格格已经先一步来过书房了。
弘历对她的撒娇和小哭闹很是受用,三言两语间,便答应了将桃夭接回来,由她亲自照看这一胎。
富察福晋一进门,便闻到了一股栀子花香。
这是高格格才会用的香。
先前四爷对她盛宠时,还曾特意做过一首诗,赞栀子花清新雅致,又意外的能抗积雪压枝。①
富察氏浅笑,福身道:“看来高格格已经来与爷说过了。”
弘历亲自上前,将人扶起身:“是我不好。没想到桃夭能这么快有身孕,这阵子,叫福晋操劳了。”
他揽着富察氏到里间坐下,自个儿也盘腿上了美人榻,才斟酌着开口道:“桃夭与黄格格同时有孕,福晋又要照看永琏和可可僧格,只怕是分身乏术。我瞧着你这次回来瘦了些。”
“不若这样,将桃夭接回来,她这一胎就由高氏照看。至于黄氏,就如福晋所想的,挪到旁边三所的西配殿去。那儿远离是非清静一些,又离着膳房进,方便进宝他们伺候。”
弘历这番话乍一听像是商议,实则没给富察氏反驳的余地,似乎只想尽快将这事定下来。
富察氏便垂下眸:“爷拿主意吧。”
弘历盯着自己的发妻瞧了片刻,瞧不出什么情绪来,只好叹息一声,拉着她冰凉的手塞进自个儿怀中。
“高格格的阿玛高斌,在前朝得汗阿玛重用,你是知晓的。”
“这阵子,我与高斌多次长谈,发现他在汗阿玛面前展现出来的,远不是他真正的实力。此人有经世之才,在治河上又有奇思妙想,或可彻底解决黄河水患问题,造福万千百姓啊。”
“松甘,我用着他的时候还多。高家既然送了桃夭进来,便交给他们自己处置,好吗?”
弘历忆起少年时候那份青梅竹马的纯粹真情,握紧富察氏的手亲了亲。
这么多年,松甘始终真心相待;
他不愿与她生出嫌隙。
富察氏在这一连串的解释和诱哄中,昏昏点了点头。
她想,她似乎在哪里落下了许多步子,给四爷添扰了。
先前木犀说的没错;
她身边还缺一个有手腕的可信之人。
富察氏靠在弘历怀中,思索片刻,道:“等中秋过了,我便想给永琏和可可僧格挑几个人。”
①贴一下乾隆的《栀子花》:
暑雨初晴处,薰风细度时。
麝兰输馥郁,冰玉想丰姿。
影向疏间好,香因静里知。
依稀?破蕾,压雪一枝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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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两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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