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妮妲的双眼透出一种微妙的冷感，在看到苏念玖时，有一瞬间的清明，在久违的欣喜中流光溢彩。
但很快，这份光彩消失了。
她像个提线木偶，只紧紧盯着被众多保镖围困着的桑巴夫妇。
“……妮……是妮妮吗？”
“不要过来……快跑……”
方才还一动不动的桑巴夫妇终于有了动静，气若游丝，在南流景的沉声呵斥下被迫住嘴。
笃，笃。
一直盘腿而坐的南流景手持拐杖，从木椅上站起。他的目光在桑妮妲、巨眼怪物和异兽之间逡巡，刚才逗猫似的语气跟着发生了变化。
他说：“这就是你们要找的眼睛？”
他没有把苏念玖放在眼里，甚至对桑巴夫妇和他们的女儿也表现出全然不在乎的姿态。
在他眼里，只有与异兽之间的交易。
他一心只想登顶，做人上人。
南流景的话，异兽自然听不懂。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南流景看向西装男的方向，可对方正在发抖，藏在一旁的五斗柜后，只堪堪露出半张脸。
接收到老板的锐利目光，西装男一个激灵，往外头探了探，探出四分之一个身体，一边叽里咕噜，一边卖力比划。
异兽这才了解南流景话里的意思，认真点头，反问：“这是你们的人？是你们藏起了路卡斯之眼？”
这回，不用南流景指示，西装男急忙做出回答，迫不及待地撇清关系，说：“那是我们敌对集团的人，献给你们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和我们是一伙的？再说了，要是知道这就是你们要的东西，我们早就拿出来了呀！”
西装男的话半真半假，却无意中给南流景递上了主意。
南流景一声呵斥，说：“不，不能这么说，趁它们没有听懂，你现在就换个说法。告诉它们，我们其实已经暗中找到了眼睛，只是奈何势单力薄，迟迟未能献上。只能设计，把盗走眼睛的小贼引出来。没想到，小贼来得这么快。你让它们拿到东西后，不要忘了处死小贼，兑现承诺。”
苏念玖一听，立马意识到他在撒谎，想借刀杀人。
西装男的反应也是快，叽里咕噜间已经翻译出两三成，不料还没翻译完，就被苏念玖高声打断：“两位兄弟，你们不要听他的。”
在昨日的血脉觉醒中，苏念玖所获得的技能之一便是被秋池盖章认证的“无间交流”。其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可以和人类、异兽、动物进行无障碍沟通。
对比起西装男那招“无中生有”，“无间交流”显然是更高维的外交天赋。
面前的两只异兽来到克伦诺普大陆至今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人类，顿时从西装男身上移开了目光，好奇地看向苏念玖。
“这个男人，还有他身后的老不死，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路卡斯之眼。不然，怎么会问都不问就给阁下扔去那罐平平无奇的眼珠子？”苏念玖说，“他只是想要借助阁下之手排除异己，消灭其他长老，巩固自己在地下城里的势力，以成为一方恶霸。等到哪天，阁下没有利用价值了，他们转头就会把阁下卖给联合军，最终两家通吃，把好处捞尽。”
苏念玖其实也只是推测，是以说出来的话虚实参半。
可心虚使人慌乱，尤其是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南流景的脸色惨白得如同他的白发。
刚开始，他以为苏念玖不过是人类，和他一样，说出来的话异兽听不明白。但从异兽的反应来看，他是小瞧了这不速之客，呵斥道：“简直是污蔑，无凭无据，血口喷人！你们不要听这混蛋乱说，发子，赶紧翻译！”
“不……不是吗……”
被叫做发子的西装男也懵了，却不得不在南流景的怒目下匆忙比划。
可惜，他们吃了语言不通的亏，比划了半天，越比越乱。
路卡斯之眼就在眼前，异兽的耐心很快被耗尽：“他到底在说什么？拖延时间吗？”
抱歉了，拖延时间的不是南流景，而是苏念玖。
她继续满口跑火车，开始使诈：“敢问阁下，路卡斯之眼是不是有蛊惑心智之能？”
异兽间对视一眼，点头。
“那就对了，”苏念玖说着，指向大眼怪物头顶的桑妮妲，“你们看看可怜的孩子，父母被绑架，她一时救人心切，不知怎么的就遇上了路卡斯之眼。
“想来，路卡斯之眼也是被这难能可贵的亲情所感动，才不惜操纵起了小姑娘，这才有机会和你们相遇！你们应该感谢小姑娘和她的父母，带来了这场来之不易的重逢！”
异兽沉吟片刻，又点了点头。
肩上的小白狮苏念瑶也不管这逻辑通不通，立刻添盐加醋：“噢，我可怜的孩子，可怜的路卡斯之眼，被利用了还不知道。”
躲在影子里的风致：“……”
“说来说去，罪魁祸首还是这个老不死，”苏念玖手腕一转，指向南流景，“就是他把路卡斯之眼藏起来的！若是路卡斯之眼知道阁下帮他出了这口恶气，解开和小姑娘的纠缠，心甘情愿跟阁下回去。阁下也能及早完成任务，早日回家，从此告别托帕城的铁幕和无人轰炸机，和家人团聚。”
苏念玖说这些，并非全无根据。
从至今为止的接触来看，这群猿身羊首的异兽不仅表现出明显的群居特性和团结倾向，还对首领的命令表现出绝对的服从性，能够进行基本的逻辑思考，拥有趋利避害的天性。
假如能祸水东引，坚持到管理局支援到达，说不定桑巴一家还能有一线生机，路卡斯之眼和异兽入侵的线索也能拿到手。
风向转瞬逆转。
三言两语间，南流景这只老狐狸已经洞悉苏念玖的诡计，突然仰天长啸，冷哼一声：“区区口舌之术，别太狂妄了，小姑娘。”
说罢，两名保镖将桑巴夫妇扛上肩头，一行人退至阁楼的壁炉前。
苏念玖暗叫不妙，快步上前。
只听闻笃笃两声，南流景用拐杖敲击地面，咔哒一声，机关启动，墙面翻转，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人已经消失无踪。坚实的墙面将苏念玖挡在了外面。
南流景的消失使得苏念玖这招“祸水东引”突然失去了攻击目标。
两只异兽没有去追南流景的兴致，只缓步走到窗前，看向路卡斯之眼，随后跪下：“请跟我们回去吧。”
异兽的姿势极为虔诚，仿佛站在它们面前的不是恶心人的怪物，而是一尊神圣佛像。
路卡斯之眼的瞳孔在颤抖。
它没有理会地上的异兽，而是一头撞向苏念玖。
苏念玖本欲研究脚下机关，行动慢了半拍。幸好苏念瑶反应迅猛，骤然化作成年白狮，叼起苏念玖，堪堪躲过路卡斯之眼的一击。
这一击正中原先壁炉所在的位置，霎时撞出一个大洞。
路卡斯之眼带着桑妮妲轰隆隆钻了进去，竟将粗大的身体削成了蛇形。
多余的器官和断肢倏然如雨下，哗啦啦在身后堆成小山，又在下一秒沾上怪物的尾巴。尾巴越来越长，浩浩荡荡如游龙一般缩进密道。
当一切恢复平静，只剩异兽和双胞胎面面相觑。
苏念玖一语成谶，原本随口胡诌的大话突然应验，不由得理直气壮了许多，说：“看见了吧，阁下的路卡斯之眼就是来帮小姑娘来救父母的。阁下不去帮忙，恐怕很难收场。”
异兽对苏念玖尚有隔阂，可路卡斯之眼就这样在它们面前堂而皇之地遛了，确实不好交代，便也跟着追了上去。
苏念玖趴在苏念瑶背上，摸摸头：“阿瑶，我们到天井去。那里视野好。”
阁楼里的窗户早已洞开，苏念瑶略一点头，便展翅高飞，翩然停在天井半空中。
天井的视野果然是好。
只见滚滚浓烟如蛇形走位，沿着阁楼周围的走廊、楼梯、房间和外墙，一路盘旋往下，爆炸声一阵接着一阵，。
因为刚才的广播，十字喷泉广场上聚满了人，此时都在四散逃跑。
地动山摇间，喷泉毁了，清水流了一地。
巨大的十字架轰然倒下，在水洼上氤氲开血色，腥味扑鼻。
路卡斯之眼在密道内穿梭，不多时便已来到最高层，猛地冲破围墙。
南流景带着一行人刚从楼梯间的紧急出口冒出半个头，便被紧随其后的路卡斯之眼撞飞了出去，在苏念玖面前划出一道抛物线。
“爸爸……妈妈……”
桑妮妲喃喃自语。路卡斯之眼似乎听懂了，没再去追南流景，而是飞身上前，接住了桑巴夫妇。
混乱中，被抛至半空的南流景想要去抓路卡斯之眼，将它当做救命稻草，可惜失之交臂，跌入地面，砸在坍塌的十字架上，鲜血横流。
桑妮妲的意识逐渐归拢，她紧紧抱着父母，落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妮妮……不哭。”
他们虽然看不见了，却还是抬起手，细细抚摸孩子的脸庞。
路卡斯之眼仿佛完成了使命，迅速缩小，身上的器官和断肢瞬间失去联结，顺着绿色粘液，散落一地，飘在水洼上。
不过数十秒，路卡斯之眼散尽“家财”，最后只剩一只拳头大小的眼珠子，滴溜溜跳到桑妮妲肩膀上。
它在桑妮妲耳边幽幽低语：“不要忘了我们的交易。”
说完，它的瞳孔眯成一条线，仿佛在笑。
“完了完了，要塌了！”
“我的家！”
路卡斯之眼这番大闹，给地下城古老的主体建筑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损伤。
走廊和楼道开始断裂，凡是密道经过的地方陆续坍塌，造成的连锁反应让巨大的地下城变成了一块幕布，被一点一点地扯下，往更深的地底坍塌，缓慢坠落。
一个鲮鱼罐头砸在了桑妮妲的额头上，顿时血流如注。
苏念玖循着罐头飞来的方向看去，那里站着一群人。
有小孩大叫：“都是你们，害我们没了家！”
“你们不是英雄吗？我们会记住你们的！为什么，为什么要毁了这一切？”
“你看看别的长老，全都牺牲了，只有你们，贪生怕死……”
“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就好……熬过去就好……南流景长老说过的，等地上的人全没了，我们就能到地面上去了……这下，全毁了……全毁了……”
话还没说完，那人哽咽了，抱着破破烂烂的旅行袋，穿着一身烂衣，伤心离开。
小孩手上的罐头扔完了，转身抓起一块碎砖，再次想往桑妮妲的方向扔去，被苏念玖一把抓住了手腕。
她比小孩高大，成年白狮在她身后，挡住地下的灯光。她们目光冷清，一声不吭地看着小孩的双眼。
小孩心虚，张嘴就骂：“你做什么！你……还有你身后的怪物！给我滚出地下城！”
苏念玖没有回应，只冷冷问他：“你也投票了，对吗？”
小孩愣住了，不懂她为什么这么问。
一个女人冲了出来，一把抱住小孩，连声道歉：“不要怪他，不要怪他……他还小……他还什么都不懂……真的……要是不投……地下城食物有限……被吃掉的就是我们……他们既然是长老，就得冲在前面，不是吗……不是我们的错……不是我的错……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女人不敢抬眼看苏念玖，唠唠叨叨了数句碎言碎语，就抱着孩子跑了。
人群也跟着散了，避难去了。
苏念玖本就无意要对那小孩做什么，此时看着消失的人群，苦笑：“不都挺明白的吗？”
她没有去追，只走到桑妮妲跟前，不顾一地狼藉，蹲下，说：“阿妮，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们去找医生。”
桑妮妲的双眼蒙了一层雾。
透过这层雾，她笑道：“好久不见，小九。”
“阿妮，我们出去再说。来，快到阿瑶背上。”
“让我爸妈先上去吧。”
“行。”
苏念玖拿出弹簧小刀，把桑巴夫妇身上的绳索解开，扶上白狮后背。
随后，她把背上的枪跨在桑妮妲身上，说：“你拿着，防身用。阿瑶会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
桑妮妲摇头，笑着把她推开：“小九，我走不了了。爸爸妈妈就拜托你了。”
“什么意思？”
苏念玖没听懂，为什么她的人一个个都不愿走？
“我……”
“她已经属于我了，啊哈。”
尖锐的声音是从桑妮妲的肩头发出的。
在那里，路卡斯之眼眯起瞳孔，弯成弧线，爆发出愉悦的笑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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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维特地下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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