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琴整整盯着一分多钟，眼底的震撼才转为荒谬，低下头自嘲一笑：
“陆衍，你特地回来一趟，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当初妈妈当着她的面将通知书、连同她的未来一起撕了个粉碎，陆衍就在旁边不发一言，现在却又主动挑起她的伤疤。
她根本不知道陆衍在想什么。
“不是开玩笑，”陆衍说，“小琴，我是很认真地和你商量。”
“商量什么？”女孩气得声音都高了一些，通红的双眼看着陆衍，“你不知道我早就没有学籍了？怎么回去读书？回哪里去？梦里吗？还是你能帮我把撕碎的通知书粘起来？”
“学籍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陆衍平和地望向女孩仇恨的眼底，像通过她在看什么人，“只是需要点时间，可能是半个月，可能是一个月，但不会太久。你需要做出决定的，只有要不要继续读书这一个问题。”
飞速变迁的时代下，一个连高中学历都没用的女孩，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头，那样的场景未免过于荒凉。原主知道陆琴有在偷偷自学高中知识，想必她也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过去。
陆琴倏地抬起头，看着陆衍的眼睛瞪得溜圆，感觉在被一双大手绞着心脏，呼吸困难，嘴唇不可抑制地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在正式入学之前，我每周抽三天帮你补习落下的高中课程。”
陆衍见她听了进去，试探性地提出自己的规划，“剩下的时间你跟着网课自学，资源我帮你找。每次补课我都会给你布置作业，下一次上课前完成，交给我检查。还有，东区那边，我留意过几家画室。”
“画室”两个字，让陆琴瞳孔骤缩。
她从小就喜欢画画，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一名设计师。而且依据陆衍前世在游戏行业的经验来看，陆琴常有天赋，画稿中透着生动的灵气，只是因为父母的反对缺少了系统的培训。
陆琴心神俱颤。
画室、通知书……那些早就被自己亲手埋了的奢望，竟然就这么被这个她怨恨了十几年的“哥哥”从坟墓里挖出来，捧到了她面前。
一滴、两滴，咸湿的泪滴划过脸颊。
陆琴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回过神来，只听见自己拼命压抑的抽泣逐渐放大，再放大，最后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音大到她甚至不敢相信是自己发出来的。
女孩蹲着身，把自己的脑袋埋在怀里，仿佛要把这十六年来积攒的所有委屈、不甘、愤怒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像一只独自疗伤的小兽。
陆衍没有说安慰的话，在旁边当一个尽职的递纸机器，动作轻柔到不可思议。
仅剩的两包纸被陆琴哭完，隔壁大爷贴心地递给陆衍一打卷纸。
“你是她哥吧？”大爷摇着蒲扇，“这小姑娘怪不容易的，每天起早贪黑地摆摊，比我这个儿子不孝没退休金的老头儿都拼，平时也没人搭把手……”
话里话外都是暗戳戳的指责，陆衍都没用反驳。
他想到上一世，妈妈带着年幼的妹妹抛离开他时，“陆琴”也是哭成了泪人。
离去的亲情几乎成了他深埋于心的心病，即使权势滔滔、即使查到她们的行踪变成一件探囊取物的事，他也从没没付诸行动。
陆衍平时隐藏得很好，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在世上还有除了他那个赌鬼爸之外的亲人。
只是在病榻上辗转反侧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妈妈和妹妹过得怎么样了呢，是不是不愿意见他最后一面？如果当初的自己勇敢一点、强大一点，能保护她们，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世上没如果。
尽管现在的“陆琴”不是那个“陆琴”，陆衍还是忍不住多做点什么，不仅仅只是因为占了原主的身份。
“诶诶诶，那丫头片子怎么哭成这样了，刚才不还好好的？”旁边的摊贩说道，语气却没多少安慰，倒有点像幸灾乐祸。
“这男的是不是他男朋友啊，看他帮忙她卖了一下午卤菜......”一个卖水果的大婶摇着蒲扇，将瓜子壳扔地上，“啧啧啧，现在这些小孩儿早熟得很，你瞧瞧这才多大点年纪，就勾搭上男的了。”
“可不是嘛，卖个卤菜见谁都笑，谁知道她天天在想些什么……”
陆衍侧首，目光冰冷地扫过那片摊位。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收拾两个壮汉的场景太震撼，几个人嚼舌根的摊贩顿时噤声，眼神躲闪地忙活自己的去了。
所以说孟母三迁不是没有道理，这一带腌臜市井，民风愚昧又自私。陆衍愈发庆幸自己今天回了趟老家，再晚点，只怕陆琴身心都会出问题。
蹲在地上的陆琴沉浸在自己的崩溃里，没听见那些恶言恶语。她哭了很久，才勉强抽噎着，用陆衍递来的纸巾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狼狈地坐回小马扎上：
“……可是画室……很贵的……颜料费也是……买不起……东区更不可能去，那里的房子都很贵……”
“东区有一家‘启点画室’，基础班口碑不错，一学期学费八千，不算贵。”
陆衍对一切早有腹案，他习惯将一切安排好再对别人提意见，包括可能遇到的所有问题和对应的解决方案，“如果你决定走这条路，画室学费、材料费，加上你高中的学费，都由我负责。”
陆琴猛地抬头，红肿得像核桃的眼睛里满是茫然。
为了避免与原主差异太大惹人生疑，陆衍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这些钱算我借你的。等你大学毕业工作了，这些钱必须连本带利还给我……利息就免了，可以分期，直到你能真正独立为止。”
这一刻，命运冰冷的铁轨在女孩脚下发出刺耳的扭动声，骤然偏转了方向，带来的是悠扬而震颤的余韵——
以至于若干年后，已成为知名画手的陆琴回忆起陆衍的这番话，说话时温和的语气，以及空气里杂糅的各种小吃、泔水、汽油混合的味道，仍是那么清晰，一如昨日。
“小琴，我刚才说的这些都只是我的想法，是我觉得对你未来可能好的路。”
陆衍向前走了一步，蹲下身，双手腿跟随意交叠着，两个人的视线刚好持平，“但最终怎么选，要不要走这条路，或者想走哪一段，决定权在你。”
“如果你觉得我哪里想岔了，或者你心里有别的主意、有顾虑，甚至你根本不想再碰画笔或书本，都可以直接跟我说。”陆衍说，“我尊重你的选择。”
陆琴犹犹豫豫了半天，怯生生地瞟着陆衍身上洗得发白的T恤和磨损的旧球鞋，只觉得一切都太梦幻了，烧的大脑晕晕乎乎的，“可问题是……你哪儿来的钱？学籍又该怎么办？”
他们这种家庭的孩子，根本没有人脉关系帮忙入学。
陆衍也并非如爸妈所说，去了贵族学院就成了“人上人”，看那一身地摊货就知道了，穷得一如既往。
“这些你都不用担心，我有赚钱的门路。”话落，又在陆琴十万分怀疑的目光下补充道，“……合法的。”
“……”
就在陆琴满肚子疑问脱口而出时，陆衍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喂？”
电话那头一片死寂，静得只能听到细微的电流声。
骚扰电话？陆衍正要挂断拉黑，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短促的冷笑——
“陆衍，你这人还真有意思。”
一个道好听的男声随后响起，是陈述句，平静下压着火。
这声音他昨晚听过，指挥他去端茶倒水按摩还要揍他，那趾高气扬、漫不经心又无比幼稚的语调，陆衍绝不会弄错。
“沈少，找我有事？”他没问沈钰砜怎么搞到自己号码这种蠢问题。
“人活成你这样要几张脸皮啊？”
沈钰砜的声音淡淡的，但听得出快气死了，陆衍几乎能脑补出他气得跳脚的脸，“还好意思问我‘有事吗’？怎么，我雇的枪手人间蒸发了，发消息也不回，我不得打个电话确认下是死是活？！”
陆衍心里“卧槽”一声，赶紧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切到微信界面——
好家伙，沈钰砜发了二十几条消息！
点开一看，除了三个文档是芯片行业调研的论文要求，里面都是专业术语，剩下的十几条消息全是他的亲切“问候”：
17：24
【格式和要点的brief发你了】
【看得懂？】
17：30
【有不懂跟我说】
【当时揽这个活儿挺自信，别到时候连字儿都看不懂】
【英语翻译用这个软件】
17：43
【看到回复】
【？】
【人呢？】
18：01
【你还挣这个钱吗？】
【挺有本事啊陆衍，你知道你破了什么记录吗？】
【第一个收了我的钱办事，还敢不第一时间回消息的！你很牛嘛~猫猫微笑.jpq】
18：16
【雷霆大怒.jpg】
【陆衍，你死了吗？？？】
“抱歉沈少，下午在家处理点私事，没看手机。”陆衍态度良好地认错，并十分狗腿地表示绝不会有第二次，对面粗重的喘息才稍微平息一点。
“论文要求我现在就看，deadline是？”
“最晚后天。”
沈钰砜深吸一口气，“你现在在哪儿？论文有些细节要当面说。”
陆衍腹诽着什么论文还要当面交代？国家机密？
合理怀疑沈钰砜是要找个借口整他。
“我在老家西区，现在回学校，”陆衍估算着时间，“大概……三小时后到。”
云港市的西区没地铁，公交要换乘两次，到了站点还得扫单车骑个二十分钟。
“三小时？”沈钰砜咬牙切齿，“你他妈怎么不说明年才到？”
“地址告诉我，我去接你。”
“……？？”陆衍怀疑自己听错了。
能享受堂堂沈二少主动去接的待遇的，在《挚爱深情》里除了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死党，就只有主角攻一个人。
现在竟然要主动接他，就为了一个调研报告？
陆衍警铃大作，更加怀疑沈钰砜要整他。
别是找个地方毁尸灭迹吧。
“地址。”见他不吭声，沈钰砜不耐烦地又催了一遍。
“……西区祥林路，文泉小区。”
电话那头沉默了。陆衍几乎能想象沈钰砜皱着眉，对着手机地图一脸茫然的模样——云港还有这种犄角旮旯？
果然，沈钰砜“啧”了一声：“这什么鬼地方，地图上搜都搜不到，你直接发定位我给我，”
陆衍只好把定位甩了过去。
几秒后，收到对面言简意赅的回复：“等着。”
电话挂断,陆衍刚松了口气，一转头，就对上了陆琴若有所思的目光。
“哥。”
她抿了抿唇，犹豫了半晌，似乎是在给自己打气，才慢悠悠、小声、试探地问，“你……是……是在外面做鸭吗？”
别看陆衍穿的土气，但毕竟一起长大，她知道她哥是有几分姿色的。
陆衍：“………………别瞎说。”
谁跟她灌输这些乱七八糟的？
“你真不用这样。”
陆琴已经认定他没挣什么正经钱了，抽了抽鼻子，嘟嘟囔囔，“又不是你欠我的，你要是为了供我读书去当鸭，我也不乐意上这学。而且入了这行，以后想上岸就没那么容易了。”
都说不是了！！！
陆衍开着三蹦子把设备和陆琴栽回老家，一路上说得口干舌燥，才勉强让陆琴相信他是帮那些公子哥跑腿打游戏之类的“正经事”赚钱。
只是那份信任，在那辆限量版迈凯伦塞纳出现在筒子楼下面、以及从里面走出来一身精致绸缎丝绸衬衫、带着墨镜的男人出现时，瞬间化为粉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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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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