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慈林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镇定，脸上灿烂的笑容假面已经足够牢固，但迎着乌舍的目光，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堆筑的外壳寸寸碎裂，坍塌成一片废墟。
显露出其中那个毫不长进的自己来。
演奏完毕，掌声停歇，作为指挥的何慈林本应该带领乐团鞠躬谢幕。然而，他长久未动，视线始终凝固在一个地方——底下的学生逐渐感到疑惑，低声交头接耳。二楼扶着红棕色的护栏扶手，从最高军事基地护送何慈林来此的珀安偏过头去，目光沿着他的视线终点落在了乌舍身上。
一层忽然传来惊呼，何慈林从台上直接翻了下来，他身上笔挺的黑西装略微凌乱，扎在脑后的金色发丝在空中扬起一抹弧度。
他离开讲台，路过一排排学生，阔步向前，直至停在了乌舍身前。
何慈林眼眶红了，问：“你没死？”
乌舍哑声：“是。”
何慈林问：“那我哥哥呢？”
乌舍沉默几秒，说：“......对不起。”
何慈林猛地挥手，拳头砸在了乌舍脸上，后方掀起海潮似的的动静。制止声呵斥声一齐响起，视乌舍为指挥官的学生朝这边跑来，离得近的已经站在何慈林身后，伸手就能抓住他。
但那个雌虫伸出的手臂停在半空，被乌舍用一个眼神制止。
脸上传来刺痛，何慈林这一拳并未留力，乌舍抬起眼睛，看见何慈林垂下的拳头颤抖，握得很紧。而他的脸上已经淌满了眼泪，天蓝色的眼睛被泪水完全浸湿。
乌舍没说话，扣住他的后颈，在礼堂的视线聚焦处将他用力摁进了怀里。除了乌舍，没人看见何慈林崩溃的表情和眼泪。
他的衣领上水迹蔓延，何慈林紧挨在他颈窝，止不住发抖。
乌舍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他说：“给我时间，我会和你解释。”
片刻，何慈林的颤抖停了下来。他在乌舍肩膀上蹭干净自己满是泪水的脸颊，脊背重新挺了起来，除了发红的双眼，他的神情再无端倪。
他沉沉望了乌舍一眼，转身大步回到了台上。
“对不起各位，我见到一个老朋友，有些失态，让大家见笑。”
何慈林甚至露出无可挑剔的笑容：“今晚的演出到此为止，明天同一时间，期待与大家再会。”
他要在梅塞停留三天，接着前往另一所高校。作为欢迎，演奏完后校方还安排了接风宴，梅塞的校长、几个校董都会出席，但在参加接风宴之前，何慈林堂而皇之地拽住乌舍，进了礼堂后台的准备室。
门被重重关上，何慈林背靠着门盯着乌舍，好像怕他再次消失。
乌舍安抚性地举起手，一步步后退，坐到了沙发上。
居高临下让乌舍处于自己视线笼罩下的姿态给了何慈林一些安全感，他离开门口，站到了乌舍身前，说。
“我问你答。”
乌舍说：“好。”
何慈林：“那天在冥王遇袭，我在塔楼亲眼看着你从高空坠落，A13为你挡下了飞舰最后一枚炮弹。我听到德鲁下令让地面军队搜寻你，你怎么逃出去的？又逃到了哪里？”
乌舍：“我没能逃走，A13被炸碎，我昏迷。正好被一个偶然来冥王的流浪星盗捡到，他把我和A13带上星舰，离开了冥王。他叫哈德里安，是宇宙流亡的星盗势力之首，拥有一艘叫潘帕米斯号的战舰。我在那艘战舰上醒来，因爆炸失忆，此后一直待在那里，直到五个月前。”
何慈林眼神颤了颤：“你失忆了？”
乌舍握住他的手，想起自己跟着哈德里安来到G-YZA星，在这颗星球上见到过的有着血色蝶翅的仿生雌虫。对方被金属架构强行撑出轮廓的身体带来不容错认的熟悉，同时也说明了那场爆炸给对方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他仰起头，看着何慈林，慢慢地说：“嗯，在我失忆期间，曾经跟着哈德里安去过一个星球追捕敌对势力。在那个星球上，我看见了一个雌虫，很可能是你哥哥。”
何慈林猛地收紧手掌。
乌舍继续道：“哈德里安来冥王就是为了追杀那支敌对势力，根据他的定位，在我们遇袭当天，那支势力恰好在冥王的高空港。何冬塞为了救我和袭击者搏斗，启动了飞舰的自爆程序，飞舰在高空港爆炸，他很可能幸运活了下来，被那支星盗势力带走......所以我和哈德里安才会在后来追捕那支势力的时候，见到像是你哥哥的雌虫。”
何慈林激动地问：“那我哥哥现在在哪？他加入了那支势力？然后呢，他被你们一起抓到了吗？”
乌舍想起那个仿生雌虫冰冷的躯体和漠然杀戮星盗的举动，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喑哑无意义的音节。
何慈林敏锐地停住：“......他怎么了？”
乌舍说：“我见到的那个雌虫，身躯破损严重，被改造成了仿生人。我不清楚他是否还有自己的意识，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杀光了那支敌对势力，登上星舰离开了。”
“你难道没有追上去？！”何慈林立刻问，而后笑了一声：“啊，是，你失忆了。”
休息室内陷入沉默，何慈林和乌舍一站一坐，谁也没感到轻松。
良久，何慈林问：“那你呢？”
乌舍抬起眼睛，看见何慈林的目光垂下，轻轻地问。
“你又受了多重的伤？”
乌舍沉默一会儿，说：“我没事。”
何慈林：“别骗我，你的脑域本来就受过两次伤，这次失忆肯定和脑域再次受到冲击有关。你还好吗，现在的精神力等级是多少？”
乌舍只说：“我恢复了。”
何慈林没反应过来：“什么？”
乌舍清楚地说：“我重新完成了二次进化，现在精神力等级超过A级。”
何慈林怔住了，直勾勾地盯着他，片刻，又笑了声。
他轻飘飘地说：“看来你在被星盗捡到的日子，过得不错。”
乌舍竟然无法反驳。
他失忆了，遇到了哈德里安，那确实是他人生中最轻松的时光。而同时，何冬塞在已死的老胡子星盗团手下遭受虐待性的改造，何慈林和菲拉洛在冥王孤立无援扛起重压，他的快乐不合时宜，他欠他们。
何慈林问：“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乌舍说：“五个月前，我听说你要来赫拉德巡演，就选择了来这里。”
何慈林问：“你为什么不立刻联系我？”
乌舍说：“你的终端号换了，我联系不上你。”
何慈林抿住嘴唇，因为他名气越来越大，冥王的政局也一度动荡，为了自保他换过很多终端号。直到德鲁死亡，冥王的局势稳定，他才固定用着现在这个。
他把终端凑到乌舍身前，和他重新加上了联系方式。要收回去的时候，乌舍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很用力。
“我会找回何冬塞。”
乌舍凝视着他，做下承诺：“我也会改变现状，实现真正的平等自由。这样，像你一样身体不好的雄虫也能安心去学校上课，不用支付高昂的费用，也不用担心会受到伤害，随自己心意成为艺术家、指挥家，或者战士。”
何慈林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乌舍以为他又要流眼泪，但何慈林只是哑声问：“你在嘲笑我吗？”
“我画画没有天赋，画得很烂。”
“也不会指挥，刚刚演奏都是瞎指的。”
“我还讨厌上学，我就是要当个没用雄虫！”
乌舍顿了顿：“好吧，你也可以自由地当个没用的雄虫。”
他说：“我会养你。”
何慈林终于再度哭了出来，扑进他怀里，将他抱得紧紧的。肆意地发泄出了长久以来的惊慌和恐惧，以及对于未来的迷惘。
就算何冬塞目前下落不明，至少乌舍回到了他身边，他的生活总算有了方向和意义，不再是白茫茫一片。
因为他就是整个虫族里最普通的那种雄虫，长得漂亮，脾气不好，有些懒惰。觉得现在的生活不太自由但也没有太大不对，他没有那么大的野望，没有发起变革的决心，他随波逐流地生活，是被乌舍掀起的波澜推离了既定的生活轨道，进入了浩瀚的大海。
他现在有了在海中独自面对狂风暴雨的力量，但他仍然不知道方向。
他没有所谓的信仰，他只是跟着乌舍而已。
就像遭遇这一切的何冬塞，他也是最普通的那种雌虫，他想要的没有那么多，只是想保护他要保护的人而已。
乌舍正是因为清楚地知道这些，才感觉愧疚。但是他也被轻易原谅了，现在何慈林坐在他怀里，轻轻抚摸他脸上被自己打出的红印。
这个时候，休息室的门被礼貌性敲响。
何慈林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听一个声音不耐烦地说。
“哥，你都等了多久了，两个雄虫在里面能干什么啊？还敲什么门，直接进去看看！”
门并没有锁，瑞琳径直推门而入。他抬头看见坐在乌舍大腿上双目湿红的何慈林，僵硬一秒，震撼不可思议的目光利剑一样射向揽着何慈林腰的乌舍，接着倒吸口凉气，猛地转身把才跟着他迈进一条腿的珀安推了出去。
“哥！当我没说，我们还是等等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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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第 1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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