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跟着搬冰块的人进来的……”
徐翠微说话有些磕磕绊绊，因为长时间的饥饿和寒冷，她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江清月吓坏了，顾不上问，弯腰抓起地上的外衣，结结实实裹在徐翠微身上。
她一边推着徐翠微往外走，一边用手掌反复摩挲着徐翠微的后背。
此时，天空已经亮了起来。
江清月半蹲，对着光捧起徐翠微的头。
才从昏暗的地方走出来，阳光格外刺眼。
她眯着眼睛，仔细检查着徐翠微那张并不能用“苍白”一词形容的、皲裂了的脸蛋。
“还好，还好，鼻子眼睛嘴巴都还在。”
她喃喃道。
徐翠微此时才十来岁，并不知道江清月内心的复杂情绪，她满眼都是花芸端来的吃食。
“有肉！”她像饿狼扑食似的。
江清月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不好多说什么，朝花芸递了个眼色，两人走出了房门。
“得重新规划路线了。”江清月神色凝重，“徐老对翠微上船之事不知情，发现她不在后定然焦头烂额，若不能及时地把消息送回去，我担心府上会乱套。”
花芸点了点头，“花芸这就去找船家商议。”
“花芸。”江清月欲言又止，“事到如今，很难不同登州博家打照面。”
花芸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随即又恢复原状，说道：“如今花芸只知盖州卫江府，一辈子侍奉江姑娘，其他什么人，花芸都不在乎。”
话虽如此，待这艘来历不明的货船停靠登州时，花芸回到房间内仔细梳起长发，她从包袱的底部掏出装有各种首饰的盒子，在头上比划了几番，叹了口气，最终又收了起来。
江清月见此若有所思，但并未多说什么。
徐翠微跟在江清月身后，几人站在船舷侧边。
闻声赶来的船家有些紧张，他上下打量着这个不知何时混进来的小丫头，心想着是不是谁把她当作了某个船夫的小孩，所以放她上了船。
“江小姐，这事是我们太过疏忽大意。”他搓了搓长着茧子的手，“我实在没想到……”
“已经发生的事就不必再说了。”江清月低眼道：“还有多久到登州？”
“快了、快了，您瞧，已经看的着边儿了。”
江清月有些担忧。
此次航行计划并未有停靠登州这一步，自然事先也未向此地报备货船上搭载了何物。
搬运那装着“蚕茧”的木箱时是避着船家的，他们自然不知道这船上这样的“货物”，也就不担忧同官府打交道。
江清月看着越来越近的码头，她深吸一口气。
想起之前让那博家二老吃了闭门羹，若博家是个计较的，这次停靠必然百般艰辛。
江清月心情越发忐忑起来，心跳加速，手指已微微颤抖，只能左手紧攥着右手，指甲陷进手心，仍面不改色，昂首挺胸地站在船舷。
码头的船夫和渔民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奇怪地看着这艘船缓缓驶入。
再次踏上登州府的地界，江清月深吸一口气，带着徐翠微走上跳板。
“真奇怪。”徐翠微左右环顾，不解道：“这里有许多船，偏偏只盯着我们瞧。”
江清月始终目不斜视，大步朝前走。
或许是这艘船看起来有些破旧？亦或是她们看起来面生的缘故？
她心里也不明白。
“老人家，可知最近的民信局在何处？”
江清月朝路边一位看起来还算慈眉善目的老人问道。
“你要干啥的？”
“送信。”江清月想了想又补充道，“很重要的那种。”
老人徐徐吐出口中的烟丝。
“朝前走，路口朝右，三十步就能看到一间。”
谢过老人后，江清月拉着徐翠微朝那地赶去。
“月姐姐，只是写封信回去的话，为何一定要我跟着来呢？”
“谁说只是写封信回去。”江清月看了看徐翠微，“你一会儿跟我去镖局，我找镖头送你回盖州卫。”
“我不回去。”徐翠微一下收回自己的手，后退两步道：“我不想回去。”
江清月生怕小丫头一溜烟儿跑了，自己绝无可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到她，于是只能缓和些语气说道：“无论如何也要先把信送回去，别让你爷爷着急了。”
说着又拉起徐翠微的手腕，江清月手指暗暗发力，说什么也得先稳住徐翠微。
三十步的尽头是一间小小的店铺，门面攀满绿色的藤蔓植物，大门虚掩着，房间内暗暗的，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名堂。
“真的是这里吗？”
江清月后退两步，仔细打量着这地方。
徐翠微指着门牌上的“信”字说道：“真的是民信局！”
“民信局长这样？”
江清月站在门外，通过那一丝缝隙朝里看去。
房间里堆放着许多木柜，靠墙整齐排列成一排，木柜上有许多小抽屉，看起来就像是中医馆里的药柜似的。
书信塞满了这些小抽屉，甚至不得不拉开后堆放在上边。
不仅如此，桌子上、椅子上甚至地上也散落着不同种类的书信。
江清月一手拉着徐翠微，另一手推开有些滞涩的木门。
木门带动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来了来了——”
一位体型丰腴的妇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了头，她手里还捏着几封没装封好的信件。
江清月勉强相信这里具有送信的作用，却担心自己这封“重要”的信件被一起塞进小抽屉里，隔了下个世纪才被寄出。
妇人顺着江清月的目光看去，又见她眼色多少有些鄙夷，多多少少猜出她的心思。
“这些都是寄不出去的信，或是找不到人又送回来的，不是正常的信件啦。”妇人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好啦，我们送信是使命必达的。”
江清月的目光又扫视了一遍，还是不放心，问道：“实在不好意思，我的东西比较紧急，请问附近还有其他民信局么？”
妇人努了努嘴，面容看起来有些不爽，但还是认真说道：“同顺街尾的尽头、阿芳饭馆旁有一家民信局，我们会把信送去那儿。”
“谢谢。”江清月刚转过身，又回头问道，“请问要怎么过去呢？”
“坐马车沿东路走一个时辰就到了。”
“一个时辰？”江清月大为震惊，低声喃喃道：“我们不能在此事上耽搁太久。”
“那你就相信我们好啦。”妇人乐呵呵地说道：“我们民信局跑腿的都是年轻小伙，可不是我这种半徐老娘，干活麻溜得很，你就放心交给我们，只要地址对，保证天涯海角都送到。”
“是么……”江清月半信半疑，犹豫地从包袱里拿出准备好的信封。
“你是打算付完呢？还是对半付？”
她抚平有些皱巴的纸张，说道：“到付吧。”
“什么？”
“收信人付。”
妇人上前两步，目光下移，指了指她的信，说道：“那你这信里，记得写酒资、号金照例的字样。”
江清月掩了掩自己的信件，从前都是委任镖局送来往物件，上民信局这还是头一次。
“在这封面写吗？”
“里边儿，在里边儿写。”妇人见她有些为难，又说道：“你写在外边儿也行啦。”
提笔间，木门传出笨重沙哑的声响，伴着风铃摇摆，昏暗的房间内走进一年轻男子。
江清月继续写着她的字，并未抬头。
“瞧，这就是我们民信局的帮手，他们接手，半月……不，要不了半月就能送达你那地方。”妇人笑呵呵地说道。
“半月？”江清月将笔啪地一声拍在桌上，“不行，今明两日就得送到。”
妇人有些诧异，“姑娘，你这可是要去盖州卫的信件，再快也不能……”
“若只送我这一单，走水路，明日便能到。”江清月补充道：“所有额外支付的费用全由我来承担，拒绝其他人造成的损失也全负责。”
“可……”妇人欲言又止，“没这个先例呀。”
民信局只是小本生意，民间自发的送信组织，帮百姓传递家书，或是往来商业信件的。
因收费低廉，送一封信往往只收两斤猪肉的价钱，大家也就默认了民信局不保证时效的情况。
“收吧，我来送。”
“二老，她是要送去盖州卫的。”
江清月闻言猛地回头，这才发现刚进门的人竟然是博烟渚，他从她的背后绕过，并没有看她，而是盯着那封信。
他摊开手掌，意识她把信交给自己。
基于之前发生的种种，她有些犹豫，收回手，随口道：“想来这里做的都是简单的事儿，确实有些难为你们。”
话音刚落，江清月便发觉言语中的不对劲。
这番话仿佛在说这里的民信局不成气候，做不了她这种“金贵”的活似的。
博烟渚看着她，抱臂而立。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不同的生意主打的客户群体不同。”
有些越描越黑。
他仍旧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她的下一句话。
周围有些尴尬的气氛，直到妇人开始好奇起博烟渚来——
“二老，你这会儿不应该在渔人码头那边儿帮忙吗？怎么来这儿了？”董娘子顺手给他倒了杯水。
“码头那边来了艘……货船。”他看了眼跟在江清月身旁的徐翠微，顿了顿，“钟叔说下来的人在找民信局。”
董娘子用奇怪的眼神瞧了瞧江清月。
她感到浑身不自在，怕登州府派人前来搜查，但当务之急是得稳住博烟渚，还要将信安全的送回去。
江清月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道：“二老是特意来这寻我的？”
博烟渚心中想起什么，便对那妇人说：“近日从西域来了一批甜瓜，模样稀奇，口感甜腻，我捎带来一只，早已放在后院了。”
“当真？”董娘子喜出望外，从一堆书信中绕过去，小跑去了后院。
“那甜瓜形如枕、状如卵，表皮粗糙，纹如蛛网，坚硬无比。”他看着江清月身旁的小女孩，说道：“要不要去瞧瞧？”
江清月警惕地拉住徐翠微的手臂，“谢谢二老一番好意，可我们将要离开了。”
“我有话同你说。”
“什么？”江清月愣了愣，她看着徐翠微渴望的眼神，又看了看后院，叮嘱道：“你可千万不能再乱跑的，看看就过来。”
当房间只剩下江清月和博烟渚时，她感到十分不自在，率先发话道：
“曾经赶你走是为保全郡王府的颜面，不得已而为之，我并无意招惹博家。”江清月有些急切地解释道：“况且如今我同郡王府，也没有什么相干了。”
博烟渚皱了皱眉，凝思片刻，“何时赶走了我？你，是郡王府的人么？”
江清月后背僵直，手心冒汗，因心中并不确定博烟渚的意思，于是迟迟不敢开口。
“他这是在给我台阶下么？还是当真忘记了那件事？”江清月心中暗自揣摩着。
“郡王府……似乎听见谁提起过这事。”博烟渚顿了顿，“你说的，难道是义严兄？”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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