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留着小胡子的精瘦男子鼻腔发出闷闷的、又有些尖锐的声响,他的神情有些不耐烦,干枯的手掌摊在半空,上下摇了摇,如风中摇曳的枯枝。
江清月不明所以,她终于从长长的队伍走到官吏面前,此刻却有些窘迫地看着那人,还以为那人是想了解她的来意,后知后觉解释道:“大人,我想在应天府从事买卖生意,主要以……”
“个人身份、经营项目、摊位位置意向……”
那人没好气地打断了她,抬眼瞥了一眼江清月,食指和中指并拢竖起,用指尖稍重些敲了敲一旁桌上的纸。
“你要领了这文书,啊,我怎么知道你做什么?填好了、填规矩了再来。”小胡子男人扯起嗓子喊道:“下一个!”
江清月逆着人群默默走回起点,只觉脸上热热的,身上也流了汗。
门牙边一对刚申领完的夫妻路过,见江清月似没有此方面的经验,又一个人来此地,稍显孤独,便好心提醒道:“这文书要规范用语,一次写明切莫反复修改,或是出门右转去找个代笔的,他们懂得如何写。”
江清月心中羞涩,不好意思多说什么,于是轻轻点头致谢。
书写是她的强项,看着墙上张贴的模式依葫芦画瓢,只几笔的功夫便填好了文书,却不着急去排队,坐在门口发起了呆。
府衙门的大堂来往着各式各样的人,其中不乏许多像她一样前来登记的小商贩,但常见三五成群,叽叽喳喳不停耳语,或挥舞手臂,稍大声些争论什么。
在场的商贩,做丝绸生意的商人居多。
彼时宋锦、云锦名噪一时,宫廷、贵族之间多有流行之势,民间亦对江南的绫罗绸缎喜爱有加。
十艘北上的商船里,少则也有七八艘承载着江南的丝织品,可市里仍是供不应求,于是一批又一批的丝绸商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有机会接触到门路的,人人都想分一杯羹,将府衙的大门堵的水泄不通。
江清月看着长长的队伍,若有所思,“这江南丝绸盛行之风,会对我的冰块生意有帮助么?”
正神游着,一黑皮肤官吏从里走出来,拉着嗓子喊:“今日申商户名额已满,余下改日再请——”
江清月回过神来,一时间有些着急,“唰”地一声站起来,踮起脚尖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情况。
人群稍有怨气地往外走,江清月宽慰自己道:“原来报批也限额……不过,我也犯不着急,时间多的是。”
于是第二早,天刚蒙蒙亮,江清月便换好衣裳,带着昨日写好的文书,早早地候在府衙大门前。
那时已有一行短短的队伍排在门前,但她并不气馁,照昨天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会排到她的。
可天公不作美,将要开门时,原本光亮的天空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前面几人抱成一团挤在府衙的屋檐下,尽管如此还是打湿了朝外的衣袖。
留给江清月的只有极小一点儿空隙,可以勉强护住一条手臂。
她不愿同陌生人挤在一起,周身湿了个遍,只好悻悻回到家中。
第三日早些,她备齐了一切能预料到的东西——手帕、雨伞、折扇、胡床、路引印章,甚至一整套笔墨纸砚,扛着一大包袱再次去了府衙。
众人皆投以奇怪的目光。
江清月心想:“这次没道理再交不了表了。”
如她所愿,江清月终于同小胡子司吏说上了话。
“大人,我想在应天府从事买卖生意,主要以……”
小胡子司吏眼光快速扫过文书,忽然尖声大叫道:“冰块?你说你要卖的是……冰块?”
原本嘈杂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纷纷竖起耳朵,侧身倾听。
江清月点了点头,侃侃道:“在夏季炎热地区售卖冰块是一种全新的尝试,可用于医治极端天气下的病人,或提供良好的就医环境。”
司令一手拿着文书,一手摸着胡子,眯着溜缝的小眼睛,看看江清月,又看看手里的文书,每说半句话便停下来顿一顿,咂咂嘴又说道:
“你这个…本官从事商户管理十余年…从未遇见过…甚至闻所未闻…实在是…这个…有些难以理解…也有一定的风险…”
“冰块本质上和其他的商货没有区别,只需从北方山洞中沿水路运至应天府……”
司吏仿佛找到切入点,立刻打断了她,问道,“你是说,还要船运来?什么船?你自己的或是租赁的?”
“可能会购买一艘货船,简单加以改造。”
“可能?什么叫做可能?”
“就是……大人这边若是审批过了,我便会上牙行打听去。”
“意思是你都还没有运输的工具?”小胡子司吏摸了摸胡子,交还文书道:“等你不是虚构一个故事以后再来。”
他还伸出脑袋,拉高声音侧身对后方的队伍喊到:“本府衙不接受纸上谈兵,想好了再来——”
“不是空想。”江清月一连受阻好几日,心中稍有些恼,力争道:“我本为辽东人,有一冰湖和存冰的山洞,当真有这份产业,亦有绝对可行的经验。”
小胡子司吏皱着眉毛,有些烦躁地拿起文书读了起来,过会说道:
“你这买卖我瞧了半天还是想不明白,你别说应天府了,全世界就没人干过这个。你这什么湖啊、山洞啊,无凭无证,我也不可能上这个什么,什么盖州卫去……货船的登记找布政司,至少你得拿出点真东西出来吧。”
江清月有些无奈,叹了口气,只能恭恭敬敬告辞,又重新打听这个所谓的布政司。
她有些灰心,在第三次踏出府衙门槛时打起了退堂鼓。
卖冰块一定是可行且意义重大的事情,江清月对此几乎毫不怀疑。
但如此大的决策之中总只有自己一人理解、一人尝试、一人努力着,大业还未开展,已经坎坷不已,挫折接踵而至。
江清月不免有些心累。
“为何时间不能直接快进到一年,或是十年以后……”
虽口中抱怨不已,一脸颓然,江清月依旧步履不停,马不停蹄赶到了布政司。
刚踏进大门,意外遇上那日负责审查旧货船的白胡子老头——河泊所官刘任。
“刘大人,别来无恙。”
江清月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将这样的“巧合”视作宇宙的呼唤,说不定这就是否极泰来的讯号。
刘任摸着胡子上下瞄了一眼,淡淡道:“老夫并不记得你。”
“六月初八,那日我坐博氏船商名下的旧货船从辽东沿水路至应天府,是大人您负责例行检查的。”
刘任忽然面色凝重,说道:“六月初八……我记得那日我去巧宁楼点了一道板鸭,味道一绝,厨子后来被召入京,要想再尝尝那滋味,怕是难啰!”
江清月不明所以,还以为刘任话中有话,是在敲打自己,犹豫再三从包袱里摸出事先准备好的信封,左右看了看,察觉四下无人后,将红包藏在下垂的衣袖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刘任的手心。
头一次做这种贿赂的事,她心里砰砰跳,暗想:“还好自己早有准备。”
“啊!”
白胡子老头惊跳起,他甩了甩衣袖,信封突兀掉在地上,他后退两步,皱眉虚眼,咬牙切齿道:“你……你……”
江清月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脑子里轰地一声,炸成一片空白。
她心虚地瞟了瞟地上尴尬躺着的信封,恨不得立马拔腿就跑,身体却僵硬无比,仿佛杵进水泥地里动弹不得,甚至想要弯腰或是转身都不能够做到。
刘任鼻子喘着粗气,依旧发出“你、你”的声响。
“是我小人之心,思想偏狭,大人能否给我一个解释的……”
“你……是洪玉轩派来的间谍!”
江清月嘴巴还没闭上,呆楞站在原地,脑海中疯狂回忆自己同“洪玉轩”所有可能相联系的地方,却完全不知是哪里触怒了这位大人。
“你们三番五次要我当众修改在南市公开发表的言论,让我改口道洪玉轩才是应天第一食府,我屡次拒绝不肯,你们居然还想追到这里来贿赂我?”
白胡子老头一脸正义凛然,呸了一声,大喊到:“没门!”
江清月忽然松了口气,顿感无语,心里吐槽道:“原来应天府都是这样的人在当官?怪不得覆灭……蠢官和贪官半斤八两,都是一群蛀虫。”
她缓缓从地上捡起那信封,不急不缓地拆开封口,将里面的银票压住,只抽出面上的一张可有可无的信件。
江清月摊开信封,展示其上的货船图案,解释道:“我并非洪玉轩的人,更是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地方。
此次是想来向大人请教,若是想要购买商船,应去何处、找哪位大人报备?”
刘任看着那信件,捋了捋胡子,怀疑道:“你要买下一整艘商船?”
“应该是如此。”
“有这般财力之人,理应当由相配的管事代为处理买卖之事宜。”刘仁摇了摇手,皱眉虚起眼睛说道:“你啥都不懂,何必省这个钱!”
屡次三番碰壁,再听见这番话,江清月心里难免有点怨气,若是钱能解决的事情,她自然不愿意四处奔波跑这些趟。
自上次买货船被骗,差点儿在阴沟里翻船,江清月心里提防许多。
加之郡王府和江清月牵扯过深,涉及细节之处并不宜为太多人知,一时半会在应天府还真找不到可信之人,也是实在没办法,才会让徐翠微来帮她处理账目的事情。
江清月小声嘟囔着:“这种事情谁不知道呢……”表面还得恭恭敬敬,毕竟身处官权为大的社会,她不得不违心地接下这些并不友善的话语。
她假笑示意,刚转要走,刘任又叫住了她。
“对了,你之前在博氏船商租过货船?”
江清月想起两者之间的关联——博烟渚曾托关系搞定了那船的来往手续问题,想必就是与这位河泊所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既然如此,若是自己能攀上博氏船商的名号,或不定便能使得自己买船之路更通畅些。
想着天高“登州”远,博氏船商不会理会自己这小小的举动,江清月便壮着胆子说道:“是的,我家与博氏船商素来交好,不仅有着生意上的往来,日常两家也是走动频繁,过从甚密。”
“这样啊。”刘任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江清月见刘任态度转变,明知故问道:“不知大人,为何问起这个?”
“你们两家交好,难道不知博氏船商的二公子这几日就在应天府?昨日他来布政司处理生意上的事。”
江清月听闻犹如晴天霹雳,但神态早已在大事小情中被磨砺的波澜不惊。
“原来二老提前到了应天府,怕是事务繁忙便没有提前联系……那我不打扰大人休息,告辞。”
说罢她便想开溜。
“说曹操曹操到。”刘任指着门口的黑影说道:“这不是你的老熟人,博氏船商二老博烟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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