栊翠庵的檀香在佛前燃得正旺，妙玉跪在蒲团上，指尖捏着的香柱忽的一颤，半截香灰簌簌落在供桌上，像极了她此刻紊乱的心神。
“若他真为国为民……”她望着佛像慈悲的眉眼，喉间发涩，“那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林如海遗书里的字句在她脑海里翻涌——“忠君体国，清廉自守”“所积俸禄，半入国库，半济孤贫”。
原以为那是害她家破人亡的贪官，却不想是被政敌构陷的忠良。
她亲手调配的“补药”让贾敏病势加重，她暗中推动的“金玉良缘”让黛玉孤立无援，原来都是错把仇人当恩人。
“师父……”小梅端着参茶的手微微发抖，茶盏与托盘相碰，发出细碎的响，“您这几日总说胡话，要不……咱们别再想那些旧怨了？”
妙玉猛地转头，眼尾泛红如血。
小梅被那眼神惊得后退半步，参茶泼了半盏在裙角。
“旧怨？”她的声音像刮过冰面的风，“你可知我爹娘的牌位在乱葬岗风吹雨打了十年？可知我被卖进烟花巷时，林如海的官轿正从巷口招摇而过？”
佛前烛火突然明灭，妙玉霍然站起，袖中锦帕甩在地上。
小梅慌忙蹲下拾帕，却见帕角绣着的“仇”字已被磨得发白——那是她十四岁时在破庙里，用自己的血绣上去的。
更鼓敲过三更，竹影在窗纸上摇曳成鬼爪。
“叩叩——”
小梅刚要去开门，妙玉已先一步拂开帘子。
月光下站着个道姑，灰布道袍洗得发白，眉峰却如利刃般挑着，正是白日里说要去城外采朱砂的清虚。
“妙玉师侄。”清虚的声音像浸了冰水，“你若不愿再动林家，我便亲自去劝王夫人。”
妙玉身形一震。
她原以为清虚是来劝自己放下的，却不想这道姑比她更狠——王夫人最恨黛玉得势，若清虚拿“林氏女克亲”的旧话挑唆，怕是要直接下狠手。
“随你。”妙玉别过脸，喉结滚动，“我累了。”
竹影后，沈如月攥着袖口的手沁出冷汗。
她本是来给妙玉送新抄的《法华经》，却在窗下听见这席话。
夜风卷着檀香钻进鼻腔，她后颈泛起凉意——清虚这是要绕过妙玉，自己当那把捅向黛玉的刀！
“小梅。”第二日卯时，沈如月将那小丫鬟拉到廊角，指尖轻轻叩了叩她腕上的银镯，“你每日辰时三刻去栊翠庵送茶，师父与道姑说的每句话，都记在帕子上。”
小梅低头看那银镯——是沈如月昨日塞给她的，说是“打赏”。
她攥紧帕子，重重点头：“姑娘放心，我连她们喝水的次数都数给您听。”
未到申时，周瑞家的房里就来了个粗使丫头。
“姑娘，西厢房的道姑点灯写到三更，让个骑青驴的小道士送了封信。”丫头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我照着您说的，用浆糊粘了半片碎瓷在门缝，那信是‘林氏孤女之劫，需以雷霆手段破之’。”
沈如月展开信纸，墨痕未干处还带着松烟香。
她盯着“雷霆手段”四个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王夫人最怕的就是朝堂风波，若让她以为清虚勾结外臣……
烛火在妆台前噼啪炸响。
沈如月铺开薛砚送她的徽墨，笔尖在纸上游走：“谢大人允诺，待林氏女倒，便荐我为太医院医正。”末了又添一句：“此信若落他人手，恐生不测。”
她望着自己模仿的清虚笔迹，嘴角勾起冷意——谢文渊是忠顺王府的清客，王夫人最恨忠顺王府插足贾家私事，这把火，该烧到清虚身上了。
第二日卯正，王夫人的妆匣里多了个绣着并蒂莲的帕子。
她晨起梳头时掀开盖子，那信便随着帕子滑落，“谢大人”三个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好个道姑！”王夫人拍着妆台站起，金护甲在梨木上划出深痕，“当我贾家是她往上爬的梯子？”
巳时三刻，清虚被请进正房。
她刚要行礼拜见，王夫人已端起茶盏：“师父既与谢家有私交，这府里的佛事，便不必劳烦了。”
“夫人！”清虚瞳孔骤缩，“小道与谢大人素未谋面——”
“够了。”王夫人将茶盏重重一放，茶沫溅在她月白缎子裙上，“周瑞家的，拿二十两银子，送师父出府。”
清虚攥着道袍的手青筋暴起。
她望着王夫人冷硬的下颌线，突然笑了：“夫人今日赶我走，来日可别求我回来。”
荣国府大门外，清虚站在青石板上，望着门楣上“敕造荣国府”的金漆匾额。
她从袖中摸出另一封未送的信，指尖摩挲着封口的朱砂印——那是谢文渊亲书的“急”字。
“谢大人，”她低声呢喃，青驴在旁打响鼻，“看来得提前见面了。”
沈如月站在东廊下，望着清虚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风掀起她月白衫角，她望着远处飘起的纸鸢，轻声道：“你以为你是棋手，其实你只是别人的棋子。”
远处，纸鸢线突然崩断，那抹蝶形的红影打着旋儿往城外飞去——那里，有座隐在松涛里的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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