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儿最是难耐，人躺在被烈日晒了一上午的青石板上，就跟放在瓦片上炙烤的羊肉片没什么区别。
那个躺在没有任何遮挡物的青石板上的乞丐此刻就如同瓦片上炙烤的羊肉，热气源源不断上涌，他滚刀肉似的翻了几遍身，仍是热得受不住，粗声咒骂了两句，干脆坐起身，扯过一旁的烂蒲扇，刚扇两下，手突然顿住了。
好像有脚步声。
这倒是奇了。过了晌午，正是太阳最烈的时候，除了像他这样无处可去的乞丐，谁会跑出来遭这份罪。
脚步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喘气声。乞丐探出头去看，一团烈焰似的红挟着燥意向他靠近，眯起眼仔细一瞧，吓得他差点儿丢了手里的烂蒲扇。
竟是一个穿红嫁衣的姑娘。那姑娘披散着长发，额头还裹了圈纱布，通身都透着狼狈。
“这附近哪儿能藏身？”姑娘跑到他面前，喘着粗气问。
乞丐耷拉眼皮不吱声，只捻着两根手指。
姑娘干脆利落地摘下腕上的金镯子扔给他。
“快说！”
乞丐喜滋滋地拿起镯子对着太阳照了又照，那叫一个心花怒放。
直到听见姑娘绷着脸咳了一声，乞丐敛了神色，把镯子塞进烂布条儿一样的袖子里，一指街对角挂着当铺牌子的屋子，“那间当铺是空的，后门的锁子也被附近的顽童给砸了，藏那儿保管别人找不着你。”
临走前，那姑娘又扔了根金簪子给他，幽幽道了三个字，“封口费。”
·
顺着那个乞丐指的方向，楼妙仪找到了当铺后门，后门虚掩着，门锁不翼而飞，锁痕处还残留着被砸的痕迹。
进了当铺，楼妙仪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跌坐在石阶上。
半个时辰前，她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穿越到这个叫大梁的朝代，原主的记忆随之涌入脑海。
原主是个跟她同名同姓的商人孤女，商人母亲没给她留下什么钱财，只有一座不大的宅子。前些日子她的赌徒堂兄欠了一大笔赌债，便将主意打到了宅子上。
依照大梁律法，若是她出嫁，这座宅子就会归她堂兄。为了得到宅子还赌债，赌徒堂兄偷偷找到觊觎她美貌的富商独子，商量好把她迷晕了嫁给他。
原主知道堂兄的打算后拼命反抗，争执中脑袋撞到了柱子上。楼妙仪那个时候刚下班，办公楼停电，她只能走楼梯，结果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踩空脑袋撞到墙上。
等她醒来，她已经被送到富商独子的榻上。
楼妙仪横下心，摘掉头上的簪钗，提起裙摆，趁看守的人不留神，成功翻窗逃跑。
只是没等她跑多远，那些人就发觉她不见了，四周没有遮挡的东西，楼妙仪不敢停下，只能咬着牙往前冲。跑了这么久，总算找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汗止不住的流，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发丝贴在脸上。楼妙仪靠着石墙，已经顾不得拂去发丝，此刻她只想放空大脑，好好歇一会儿。
起风了。
风吹动院里的樟树枝丫，在枝叶摇颤声中，楼妙仪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声音。
是水声，这屋子里还有人。
她扣住墙上凸出的石头，强撑着站起身，循着声进了屋子。
水声是从一扇落灰的雕花屏风后面传出来的，透过孔隙，能看到一个光着上身肌肉紧实的精壮男人。光影勾勒出他的身材，他身材极好，称得上是虎背蜂腰螳螂腿。
男人拿汗巾粗略擦了擦身子，便将汗巾丢进木盆里，扯过搭在木椅上的外袍套在身上，偏过头，抬眸朝她看来，冷声道：“看够了吗？”
他有一双凌厉的眼，眼中的寒光如一柄无形的利刃，直直刺向她。
楼妙仪回过神，后退了几步，“对不起，我这就出去。”
还未跨出门槛，院墙外的声音便将她钉在原地。
“就是这儿！我眼睁睁看那丫头进了这儿，绝对错不了。大爷，我都给你指路了，金镯子能给我吗？哎呦……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要金镯子了，求您饶我一条狗命。”
许是乞丐的害怕模样取悦了打手，他们齐齐笑起来，那一道道充满了恶意的笑声化作一条条吐信子的毒蛇，顺着嫣红的裙摆扭着冰冷躯体缠上她的肌肤，刺得她打了个寒颤。
深吸一口气，楼妙仪转身进了屏风，对男人说：“帮我。”
很多人都曾对他说过这两个字，只不过他们通常都跪在地上，眼里带着哀求和恐惧，在这两个字前头，还缀着三个字——求求您。
她是第一个用谈条件的口吻对他说这两个字的人，裴璟玄终于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年轻姑娘。
他挑起唇角，露出一个略显讥讽的笑，“你我素未相识，我凭什么要帮你？”
“凭我知道你的身份，我能帮你，但是你得先帮我度过眼前这个难关，就当我们做了场交易。”
谈话间，后门已经打开，打手涌进院子四处找寻着她的踪迹。
楼妙仪迎着他探究的目光，看似镇定，衣袖下用力到泛白的指节无声地彰显出她的不安。
“我知道你是锦衣卫。”她瞥了眼包袱里露出的红衣，金线所绣的飞鱼纹样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住客栈要出具路引，你不想暴露行踪，所以才来这间荒废当铺落脚，但你不可能在这儿长久待下去。帮我，我给你一个身份。”
还未等到他的答复，门就被一脚踹开。领头的死死盯着她，往地上啐了一口，恨声骂道：“臭娘们儿，还挺能跑，跑啊，这回我看你能跑哪儿去！”
他们每逼近一步，楼妙仪就后退一步，领头的抬手一推，屏风轰然倒塌，落在楼妙仪脚下，她已经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
那些人又发出毒蛇吐信般的笑声。
“怎么这么胆小啊，瞧瞧这小脸，又白又嫩，要不是张公子先瞧上了你，老子肯定要跟你快活一通！”
一柄刀挡住他们的去路，裴璟玄没有回头，只说了两个字，“成交。”
打手们见他要给楼妙仪出头，纷纷敛了笑，抽出腰后的匕首，弓起背，蓄势待发。
领头的不知他功夫深浅，只当他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讥笑道：“小子，给你个机会，赶紧滚，小心一会儿爷爷们把你打得你娘都认不出来！”
哄笑声填满整间屋子，裴璟玄垂下眼，掩住眸中的暴戾之色。
趁他不留神，一个打手举起匕首冲上前，裴璟玄迅速抽出刀挡住进攻，反手一掌打在那人的面门上，打得那人连连后退。
打手一哄而上，裴璟玄不断闪身躲避，躲过左边的进攻，又有人潜到右边伺机而动，楼妙仪躲在角落里看到这一幕，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领头的打手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他身后，楼妙仪立刻出声提醒：“小心身后！”
裴璟玄神色一凛，一个旋身，转到领头的面前，劈手夺过他手里的匕首，还没等领头的反应过来，刀已经架上脖颈。
这场打斗结束的很快，那些打手知道打不过他，扔下匕首乖乖认输。领头的求饶的话说了一箩筐，那副谄媚神色看得楼妙仪想发笑。
裴璟玄被他那些废话磨得没了耐心，收起刀，一脚把他踹回打手堆里。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趁早打消那些龌龊心思，有我在，谁也别想带走她。”
打手一窝蜂跑出当铺，生怕跑得迟了又遭一顿打。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俩，裴璟玄问她：“你打算给我安个什么身份？”
楼妙仪微微一笑，“我相公。”
不等他质疑，楼妙仪先一步解释道：“我要保住亡母留下的宅子，依照大梁律法，只有招赘我才能继承宅子。你可以伪装成我的赘婿，这样一来，我保住了宅子，你也能光明正大留在这儿。”
裴璟玄一言不发，一把拎起包袱，拿着刀大步朝外走去。
楼妙仪摸不准他的态度，只能提起裙摆小跑跟上他，“你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还有的选吗？”两人已经走到路口，他背上包袱，一扬下巴，“带路吧。”
脑海里残存的记忆跟碎片似的，每走到一个地方，楼妙仪就得在脑子里努力搜索对应的记忆碎片，试图拼凑出回家路线，两人在城里兜兜转转走了半天才找到写着楼宅俩字的宅子。
“就是这儿了。”
楼妙仪仰头看牌匾，像是刚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身旁的人一直没有动静，扭过头一看，他正直勾勾盯着她。
“你能肯定这儿是你家吗？”
楼妙仪看看他，又看看匾额，一时竟也有些拿捏不准。
这儿应该是她家吧？沂州还会有另外一户姓楼的人家吗？
就在她犹豫的当儿，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眼眶通红作丫鬟打扮的姑娘。看到她，姑娘怔了片刻，反应过来后一把扑进她怀里，颤着声说：“谢天谢地，小姐，你总算回来了。都怪我早上没拦住你，让赵春那厮将你骗了出去，你……你怎么穿着嫁衣？”
楼妙仪认出了她，她是原主的贴身丫鬟秀云，两人一块长大亲如姐妹。
她拍拍秀云的背，“别难过了，我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先回家，一会儿我再慢慢跟你说。”
秀云点点头，余光瞥到站在楼妙仪身后的裴璟玄，又是一惊，“小姐，这位公子又是何人？”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跑了一天，楼妙仪是又累又乏，脚也疼的快要站不住，身形一晃差点儿倒下去，身后一双大手扶住了她，裴璟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站不住了就别逞强。”转过脸，又对秀云说，“扶你家小姐进去歇息。”
秀云架着她的胳膊，将她带回寝屋。沐浴过后，重新换上一身干净衣裳，楼妙仪让秀云去请裴璟玄。刚才沐浴的时候楼妙仪跟她讲了今天的经历，秀云知道了他们俩做的交易，也明白这是当前唯一能保住宅子的法子，因此也把裴璟玄看作是救命稻草，对他分外客气。
两人坐在桌案两侧，正要称呼他的时候，楼妙仪才想起来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叫楼妙仪，你叫什么名字？”
“裴瑾之。”
瑾之是他的乳名，这世上除了家里人没几个人知道他的乳名。
“裴公子。”楼妙仪直截了当，跟他说出自己的计划，“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打算明日就对外宣称找了赘婿。要是有人问起就说你是我的远房表哥，母亲早就为我们定下亲事，因家中变故才拖到现在，你可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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