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穿件明显不合身的衣裳,脚上的布鞋沾满泥巴,前面破了个洞,隐隐约约露出打补丁的袜子。面黄肌瘦,脸颊两侧深深凹陷下去,走路时胳膊始终扶着右腿,一跛一跛的。
众人目光汇聚过来时,他下意识瑟缩了下身子,不习惯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顿足原地犹豫片刻,他咬牙,依旧拖着断腿一步步向前移动。短短几步路,他走得极其缓慢,消瘦的脊背始终未曾塌下去过。
正是郭重。
鹿修尘眉头一皱,差点脱口而出:我不是说这块儿会安排人帮你顶上吗?你为何还不走?
可话在齿间转了个圈,又被他硬生生咽下去。
鹿修尘恍然惊觉,郭重是来找他兴师问罪的。
席间静得骇人。许涟晴目光呆滞地咬了口果子,喃喃道:“天爷啊怀舒,他是谁?我怎么有点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呢?”
鹿怀舒莞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轻描淡写道:“我也听不懂诶,不过看架势,是个不好对付的。”
不知谁手中的酒杯掉了下来,先是“吧嗒”一声,随后又咕噜噜滚到郭重脚下,正好抵在他的脚尖。郭重顿住脚步,鹿修尘就站在离他一臂之距的位置。
郭重眼角余光扫到鹿修尘,嘴角肌肉略微抽搐,脑袋几不可察地转了下,似乎想偏头。
但最终,他还是硬生生止住动作,深吸口气一瘸一拐走到最中央。
睿王脸色阴沉,望着台下不虞道:“来者何人?本王并未邀请过你,你竟敢在此放肆!”
他隐隐有些不耐。台下之人打扮朴素、外形潦草,一举一动都透着股小家子气,一瞧便知是从小门小户里出来的。
独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睿王双指掐住眉心,苦思冥想,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四周护卫冲了上来,将郭重团团围住。腰间佩刀出鞘,护卫们的手齐刷刷放在刀柄上,但凡郭重有一丝不合时宜的举动,他们就会冲上来让他血溅当场。
睿王身边养的护卫个个凶神恶煞,哪怕只是站着不动,也无端透出威严和压迫,令人望而生畏。
郭重脸色未变,并不感到害怕。他一撩衣袍,昂首挺胸地跪下,依照礼节规规矩矩见了礼。
“草民郭重,拜见王爷。请王爷息怒,草民此来,是告发鹿修尘欺世盗名。他今日之名望,十有**是窃取草民心血所得!”
“哗——”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席间顿时响起剧烈的吸气和讨论声。若言语有力量,那此刻归云庄怕是早就塌成了一片废墟。
若郭重所言属实,那鹿修尘犯的可是欺君之罪,这可不是什么丢不丢人的小事,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方才夸过鹿修尘的老学究捋胡子的手硬生生止在半空,谭昭一个手抖,杯中美酒哗啦啦流了出来,可此刻他却顾不得心疼了。
怎么可能?鹿公子可是他的楷模呀!
在场有不少人暗自琢磨到,这鹿修尘到底是得罪了何方神圣,为何今日三番五次有人找他麻烦?
“放肆!”睿王手重重拍在桌上,发出震耳的声响。放于桌边的酒杯被他震了下去,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睿王平日里无论见到谁都是副笑眯眯的和蔼模样,众人鲜少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郭重,你可有证据?信口雌黄,于大庭广众之下污蔑朝廷赏识之名士,你知道是何后果吗?!”
“草民不敢妄言!”郭重的脑袋重重磕在地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草民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假话!草民甘愿领受王爷的一切责罚,只是草民实在无法继续忍受,我大虞学子敬重鹿修尘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鹿修尘终于回过神来,登时怒喝道:“胡言乱语!郭重,我念及你我同窗之谊,多年来一直暗中接济你!可你非但不知感恩,还因我不肯将你引荐给王爷心生怨恨,绞尽脑汁污蔑于我!”
他说完连忙转身对睿王一揖:“王爷明鉴!此人是我在临安时的玩伴,自幼急功近利、贪财好权,临安城人尽皆知其品德败坏,嘴里的话是万万信不得的。”
闻此鹿怀舒冷哼一声,对自己是否心狠手辣的最后一丝犹豫荡然无存,只觉今日计划不够狠,手段不够残忍。
鹿修尘真是个无情无义的乌龟王八蛋。临安人为何说郭重品德败坏?还不是因为他少时偷霍府财物的事。
可此事十之**是鹿修尘刻意栽赃陷害,他如今居然敢拿这个冠冕堂皇地为自己辩白。
只是鹿修尘忘了一件事,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更何况,郭重从来都不是只温顺的兔子。
睿王一时犯了难。他位高权重,不知见过多少捧高踩低、阿谀奉承之徒,郭重实在不像鹿修尘口中说的那样。
何况郭重能在这种场合下站出来揭发鹿修尘,那不管他口中的事或真或假,下场都不会太好。何苦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可看鹿修尘信誓旦旦的样子,又不像是撒谎。
更何况鹿修尘的名声是从他口里传出去的,在皇兄面前,他也是屡次替鹿修尘美言······
睿王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余光瞥到坐在旁边的纪不楼,更觉火大。
他略一思忖,把烫手山芋扔了出去:“纪大人,你怎么看?”
“我?”纪不楼倦怠地抬了下眼皮,不耐地“啧”了声,懒懒伸出根手指,对着台下之人随意点了点。
“口说无凭,让他们有什么证据就拿出来吧。”
鹿修尘急道:“纪大人——”
“好!”郭重昂起头,脖颈上因激动而青筋凸起,“鹿修尘!你既口口声声说韩小公子手中诗集是你近日所做,我且问你,诗集上除了《归云》之外,可还有旁的诗?”
韩辰先前拿出来的诗集正巧落在鹿修尘不远处,桃林并无多余建筑遮挡,风吹得书页哗哗作响。
鹿修尘视线快速偏了偏,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秋夜侍母疾作》。”
听到名字,郭重身子不堪重负地晃了晃。他抬头,清清楚楚地看见鹿修尘嘴角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挑衅的笑。郭重双拳忍不住握紧,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鹿修尘理了理衣袖,掸去上头不存在的灰尘,微微一笑:“‘药炉火冷星垂野,泪烛灰凝血染衣。’郭公子,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仅能说出名字,还能念出诗。”
“因为这都是我鹿修尘字斟句酌、一笔一划写下的。”
“你,你······”郭重的话有些磕巴,“你撒谎!”
他的眼中遽然涌上些许血丝和泪光,声音颤抖,仿佛又回到破旧的草屋。雨水透过屋檐滴答滴答漏进屋子,打在地上接水的木盆里,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声响。
吧嗒、吧嗒、吧嗒。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个声音始终如影随形,不曾停歇。
母亲病怏怏地躺在床上,骨瘦如柴,浑身散发着股怪味。她从硬得像铁一样的棉被里伸出干柴的、粗糙的手,紧紧握住郭重的手。
喉间嗬呲嗬呲,像破旧的老风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床边的炉子上煨着药,沸腾的药水向上顶着壶盖,在壶口不断摩擦。苦涩、酸痛的味道从药炉中溢出来,渗入布满裂痕的墙壁,被雨水打到泥泞的地面,轻轻一碰就吱呀吱呀乱响的桌椅。
整个屋子都是药的味道。
郭重有关母亲最后的记忆,永远都是苦涩、潮湿、酸痛。无论将窗户开得多大,药味总是散不尽,就好像雨连绵不断,怎么都停不了。
“你,你撒谎!”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感让郭重暂时从记忆中抽回思绪,“那诗乃家母沉疴不起,我于深秋寒夜守在破屋药炉前,亲眼见母亲气息奄奄,悲从中来写下的血泪之句!”
“你的母亲!”郭重的指尖几乎戳在鹿修尘的鼻子上,“你的母亲是鹿府养尊处优的老夫人,一生不曾任何受过疾苦。你此诗因何而写?”
鹿修尘笑着摇摇头:“我还以为你准备了多么精明的招数来污蔑我,原来只凭简简单单两句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且问你,从古至今多少名篇诗句,莫非都是凭诗人的亲眼所见和亲身所历写的?古语云:‘黄河之水天上来’,难不成你想告诉我们这是诗人亲眼看见黄河从天上滚滚而下,心有所感而写?”
此言一出登时赢得不少人的赞同。毕竟席间有不少富家子弟平时酷爱无病呻吟,写些愿舍弃一己之荣华富贵,换取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之类的大话。
但真要让他们舍弃万贯家产,那必定是不愿意的。
鹿修尘嗤笑,骂了句“不自量力”。他转身看向睿王,正色道:“王爷,此乃晚生感怀世间生老病死,多有别离所写。”
说罢他刻意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毕竟家母虽未受疾苦,可总有人的母亲饱经风霜,不是吗?”
睿王赞同地点点头:“修尘所言在理,两句诗并不能说明什么,单凭此定罪未免太过儿戏。况且修尘寻常多惜老怜贫,他能写出这样的诗也不奇怪。”
“是啊,一句诗自然不能证明什么。”眼见自己渐渐落于下乘,郭重并不着急,反而露出个奇怪的笑。
他的声音很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鹿修尘,舔了舔嘴唇。
鹿修尘后背倏然一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这些呢?”郭重慢条斯理,从随身携带的油布包底部抽出几沓厚厚的信,有的信封已然发黄,看上去很久了。
他逼问道,“你鹿修尘亲笔所书,遣人送与我的信!上头白字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他随意抽出一封,朗声念道:“郭兄亲启:前些日子所呈《春山夜雨》一首,大受好评。我不日便要启程去青州,听闻青州驼山石窟颇具盛名,愿郭兄为其作诗一首。”
“郭兄亲启:春闱将至,感念天下学子求学艰辛,望兄作诗勉励些许。”
“郭兄亲启:宫中孙娴妃三月后过生辰,陛下下令大办。娴妃娘娘沉鱼落雁,请兄作诗一首称赞娘娘美貌。”
······
郭重每念一句,鹿修尘的脸便白一分。郭重不是写信告诉自己,平日往来的书信他都是阅后即焚吗?!怎么还留着?!他胆敢骗自己!
他想上手抢过郭重手中的东西,谁知纪不楼未卜先知,提前派断岳混在护卫堆里。他刚有一点动作,断岳便毫不留情上前,一把拧过他的胳膊翻折到身后。
鹿修尘疼得大叫起来。
“鹿兄。”郭重面带嘲讽,“你莫不是连自己的字也不认识了?不认识也没关系,这信封上的火漆,可是你独有的标记。”
郭重手中每封信的信封上都有个鹿头的火漆。鹿修尘素来爱搞些风花雪月的事,这个标记在场众人几乎都见过,做不了假。
鹿修尘脸色苍白,仍兀自狡辩道:“我怎知信是不是你刻意模仿我的字迹写的?火漆是我鹿府印记不假,但并非没有造假的可能。”
鹿修尘虽在负隅顽抗,可说话间早就没了方才的嚣张,眼神飘忽不定。
郭重怒极反笑:“好。既如此,鹿兄敢不敢与我现场比试一番?”
鹿修尘直觉不妙,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若不答应岂不是变相承认了?因而只得咬牙,强撑道:“比什么?”
“《论漕运疏》。”郭重伸手,指向距离二人不远处,还没来得及撤下去的笔墨纸砚,“就比让鹿兄一举扬名的《论漕运疏》,如何?”
他嘲讽地勾勾唇:“难不成,鹿兄想说自己忘了?”
一滴冷汗顺着鹿修尘的脸庞一直下滑,流过他的侧脸、下巴,而后颤巍巍地挂在喉间,跟随鹿修尘的喉结一同滚动了下,没入衣领,再也不见踪影。
事已至此,鹿修尘彻底变了脸色。
他伸手,无措地抹了把脸,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呼吸着,右脚下意识往前迈出一小步,想上前揪住郭重的领子跟他理论。
可腿脚控制不住地发抖打哆嗦,任凭他如何拍打也不争气。最终,鹿修尘在原地踉跄几步后跌坐在地。
后方案几被他带倒,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响。其上的茶壶酒杯尽数碎裂成渣,瓜果点心散落一地。
《论漕运疏》是当年郭重闻睿王游历途中经过临安,苦思冥想、反复钻研数日才写就的。鹿修尘不过匆匆誊抄了一份,整个人俨然被巨大的欣喜所笼罩,哪里还记得里面的内容?
就算十几年来学子对这篇策论赞叹不已,时时传颂,鹿修尘也不过听了个大概。充其量能在旁人面前炫技似地念两句,引来不学无术之徒的崇拜而已。
见此情景,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次两次是意外,可这么多意外加在一起,就是真相了。
谁也没想到,鹿修尘,一个年少成名、风光无限,在无数学子心中堪比文宗、高山般的存在,居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所有的一切,名望、声誉、荣耀,居然都是窃取旁人心血!
今日过后,大虞文坛怕是要变天了。
“是你!本王记得你!”先前二人争论时,睿王一直坐在台上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郭重,不知在想什么。
这会儿事情明了,他又突然从椅子上蹦起来,第一句话不是呵斥鹿修尘,反而说什么是你。席间众人皆一头雾水。
睿王露出个复杂的表情,时而愤怒时而赞赏,还夹杂着些许不可思议,手在半空中对着郭重指指点点半晌,终于道:“言行无状、哗众取宠,本王看你是想出风头想疯了!”
“言行无状、哗众取宠,本王看你是想出风头想疯了!”正是十几年前睿王对郭重的评价。
那时众人刚欣赏完《论漕运疏》,郭重遽然跳了出来,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衫,不卑不吭地冲睿王行了个礼,挺直脊背,言语铿锵。
“《论漕运疏》徒具花团锦簇之表,未解漕运民生之实,所言策略看似高明,实则窒碍难行,若施行,必将加重沿河百姓负担。”
睿王只以为郭重是嫉妒鹿修尘的才华,于是出此下策,希望让自己觉得他有胆识,不随波逐流。却没料到,郭重是不愿自己的不成熟之作误了民生。
十几年过去了,郭重如今满脸沧桑,两鬓斑白,身上再也看不到一丝当年恣意张扬的少年影子,任谁都不会将如今的郭重与过去的联想在一起。
可唯有那双眼睛不变,仍旧亮得惊人。
好像什么都变了,但好像什么都没变。
睿王睨了眼瘫坐在地的鹿修尘,厌恶地闭了闭眼。
他一生识人无数,竟被一个如此卑劣的小人蒙蔽了十几年!还处处替他扬名,夸耀他是不可多得之才。
简直是奇耻大辱!
“来人。”睿王不愿再多看鹿修尘一眼,袖袍一拂,沉声吩咐,“剥去衣冠,压入大牢,候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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