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渐渐消散,但湿润的空气仍透着林间独有的凉意,至少此处不再像之前那般闷热。树木高大,枝叶浓密,光线被层层绿意过滤成斑驳的碎影。三人踏入了更深的林地,脚下是厚厚的腐叶与潮湿的青苔。
身后的越野车,正在小心翼翼地在林中穿梭,叶思寒则是尽力不回头去看那诡异的步伐。
“你确定方向没错?”傅临川偏头问道。
“我在这片林子里走过不下二十次。”吴云渺头也不回,语气坚定,“你们别掉队。”
叶思寒脚步轻盈,偶尔抬头看天,偶尔弯腰拨开灌木。阳光透过林隙落在他侧脸上,淡淡的紫痕在光线里若隐若现。他拉低了帽檐低着头,但还是会不时抬眼看傅临川。后者装作没看见,却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与他并肩。
他们才走了不到十分钟,空气的味道就变了。
“停。”吴云渺突然抬手,语气陡然严肃。
三人立在一处地势较低的林洼处,前方白雾弥漫,宛如乳白色的水汽在地面缓缓流动,翻腾着不愿散去。整片林地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屏障隔断,雾后是另一种陌生而静默的世界。阳光透不进来,连风都像是绕开了这里。
叶思寒嗅到一股轻微的铁锈味与腐臭混合的味道,那种气息黏腻、潮湿,像淤积很久的脏水,让人本能地想退后一步。
“是瘴气。”吴云渺低声说,“很浅,应该是边缘层。”
他们所站的位置,已能看见地面上杂草断裂干枯,呈灰黄色,像被某种病灶腐蚀过般失去生气。而雾气深处,则几乎看不到任何活物。没有昆虫飞鸣,鸟类也消失无踪。树木仍挺立着,但表皮干裂,像是被抽干了水分一般。唯一的动静,是雾本身在缓慢流动,如同某种有意识的生物。
“会影响呼吸吗?”叶思寒皱眉。
“别大口喘气,戴上这个。”她从腰包里摸出几个布包,分发下去。
她系得极快,手法熟练,显然早已习以为常。傅临川接过后转身,帮叶思寒打好布带。少年接过布包时指尖微颤,但什么也没说。
刚一踏入瘴气区,空气的质地顿时变了。
那种感觉不像是走进林子,更像是进入了一潭凝滞的水中。雾气不再是浮动的轻纱,而是有着重量与温度的实体,贴在皮肤上,顺着衣领渗透进去。每呼吸一次,鼻腔都仿佛被酸性物质灼过,尽管布包过滤了大部分毒性,但仍能感受到身体在悄无声息地紧张起来。
傅临川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叶思寒。少年眼神沉着,但步伐稍慢,似乎每走一步都要花费更多意志力。他快两步走回去,把手搭在叶思寒肩上,语气尽量平静:“你还好吗?”
“还行。”叶思寒声音闷闷的,透过布包传出来有些模糊。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下的淤泥,试图笑一下,却没笑成。
傅临川没多说什么,只是腕甲处黑色的粒子涌出,形成了一副护罩挡在叶思寒面前。随后,他拉起叶思寒的手。
“别害怕,跟着我。”傅临川低声说着,手指在他袖口轻拍两下,像是提醒,也像是安抚。
叶思寒低低地“嗯”了一声。
脚下的落叶层逐渐变得稀薄而杂乱,有些甚至干脆腐烂成黏腻的泥渍。树根裸露、盘曲,像瘦骨嶙峋的老兽四肢,从土壤中挣扎而出。地面光秃秃的,不见藤蔓与野花,也没有任何小动物的踪迹。仿佛连时间本身也在这里停滞。
前方雾气稍浓,一道塌方的断枝挡住小道。傅临川抬头看了眼路线,回头说:“你走我左边,这边风口小些。”说着他拉着叶思寒,将他挡在了身侧。
三人之间的距离慢慢拉近,从几步变成并肩。雾太厚了,再远一点就看不清彼此的轮廓,但并肩时,每一次侧头都能看见对方身上的细节——药包的绑带是否松了,气息是否紊乱,脚步是否踉跄。
忽然一阵风吹过,带动周围雾气微微蠕动,仿佛一道苍白的影子在林中一闪即逝。
叶思寒下意识紧张了一下,脚下踩到一块湿滑石片,身形微晃。
“别动。”傅临川及时抓住他手臂,握得极稳。雾气打湿了他的衣袖,但他没松手,低声提醒道:“这块地滑,踩中间。”
叶思寒呼吸急促了几下,点点头,声音细得几不可闻:“……谢谢。”
傅临川没有回答,只是松开他后,还在他身后一步远的位置跟着,哪怕自己因此更贴近潮湿低洼的地面,也没挪动半步。
“别离得太远。”吴云渺在前头说。
“不会。”傅临川回得很快。
约莫十分钟后,他们登上一片高起的岩坡。像是从淤泥中猛然浮出水面,空气在那一刻变得干净又轻盈。
傅临川没有说话,只默默侧头,看了叶思寒一眼。少年神情平静,额角却隐隐渗出汗。两人四目相接的瞬间,雾气仿佛终于退去了一点。
吴云渺第一个松了口气:“总算到了。”
岩坡之上,雾气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逼退,突然间,视野豁然开朗。
一道林间洼地出现在几人眼前,仿佛从腐朽的躯壳中破壳而出,一片翠绿在灰黄的世界中倔强生长。那是一个不规则的小型洼谷,四周依旧笼罩在瘴气中,唯独中央被一种柔和的蓝绿色光晕包围,像是天光从云层罅隙间洒落,又像某种植物自身散发的微光,将整片区域洗涤得清澈、宁静、不可侵犯。
“那就是净泉花,它能够净化周围的瘴气。”吴云渺指了指洼谷的中央。
净泉花就生长在那里。
它本身并不高大,主干甚至纤细得近乎脆弱,像一束藏于地底深处的脉络托举出的奇迹。大多数分枝隐匿在泥土之下,只有一枝——唯一的一枝——从岩隙中探出地面,绽放出一朵巨大的花。
那是一朵几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花。
花瓣展开如轮,蓝金色在雾中泛出冷冽又温柔的光泽,犹如天幕缓缓铺陈,边缘闪着微微光辉。花蕊洁白,略微泛光,像云中垂落的一粒雨珠。它不动,却仿佛每一寸都在轻轻呼吸。香气从花心弥散开来,带着极淡极淡的、几乎辨不出的甘甜。
叶思寒停住脚步。
那一瞬间,他觉得胸口像被某种看不见的线系住了。他没动,但全身都在收紧,像是听到了什么。不是耳朵,是身体,是那些自感染以来便混乱跳动的神经,在此刻安静下来,像被什么温柔地抚过。
这种安心的感觉,就好像小时候靠在姥姥的膝盖上,看着炉火中的火星,渐渐睡去一般。
傅临川同样沉默。他不是植物学家,但他知道自己正在看着一个不该出现在这片废土中的存在——它太安静,太洁净,太有序。像是这个崩坏时代中,唯一的一点希望的光火。
吴云渺从他们身后走来,语气轻描淡写:“走吧,近一点看也没事。它不咬人。”
他们顺着岩坡走下,脚下是柔软湿润的草地,雾气不再前压,净泉花那朵孤独绽放的花始终在前方闪着光。就像荒原上的灯塔,在召唤着那些流离失所的灵魂。
他们在洼谷边缘落脚,越野车终于突破迷雾赶了上来,车身带着泥水的痕迹,在落叶间嘎吱一声停下。
吴云渺警觉地查看周围,确认没有异常之后,背靠一株倒木坐下,从身后的背包里取出干粮与水袋递给两人。
傅临川接过水,目光扫过叶思寒。他沉默了一瞬,低声唤道:“思寒。”
但叶思寒没有回应。他怔怔地望着那株净泉花,仿佛还沉浸在某种不属于现实的律动中。
他闭着眼,双手垂落,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在聆听什么无形的低语。
“它在呼唤我。”叶思寒忽然开口,声音低哑而清晰。
“你说它……呼唤你?”吴云渺一愣,神情从警惕转为困惑。
林中微风拂过,卷起草叶沙沙作响。谷底尚无阳光直照,雾气在低洼处缓缓涌动,四周仿佛仍笼罩在半梦半醒的薄幕之中。
“像心跳。”叶思寒轻声说着,抬起左手,指尖轻轻触碰净泉花的花瓣。
那只手臂依旧缠着层层绷带,隐隐透出暗紫色的痕迹。然而就在他接触净泉花的那一刻,一道极轻微的颤动自指尖向掌心蔓延。
然后——
他睁开双眼,左眼的瞳孔深处浮现出类似晶体结构的光芒,仿佛有某种图案在缓缓展开。与之呼应的,是从他身上的晶状纹路,透出了点点紫光,像星尘般轻盈跳跃。
绷带并未崩裂,但那光芒透过缠裹的布层,化作一道道如脉搏般跃动的纹络,在空气中激起微妙的涟漪。
净泉花仿佛回应了他。
那一刻,花瓣无风自动,花蕊中央逸出的香气变得可见——如一缕缕青蓝色薄雾,从花心缓缓升腾,在空中螺旋扩散,像水墨晕染,又像是在呼吸之间释放的生命之息。
而四周的瘴气,竟在这香气中逐渐稀薄、消散。
阳光,终于从高处林梢穿透下来,像回应这一切似的,倾泻而下。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住。
然后——
“你果然是个特例。”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音调低而温柔,带着一点诡异的戏谑感。
三人猛然转头,只见不远处的残垣断壁间,一道人影懒洋洋地靠在斜倒的石柱上。他穿着一件旧款殖民星舰的制服外套,金发束在脑后,神情玩世不恭,然而那双蓝眼却深沉得令人不敢直视。他的身形不稳定,宛如电视屏幕上的伪影,时不时闪烁几下。
“我以为你们至少得两天后才会到这。”他说着,从阴影中走出几步。
傅临川一眼认出那是Noah。虽然这次外貌和气质完全不同,但这个世界能以这种方式存在的,也只有他了。
“你是……?”吴云渺皱眉打量眼前这人,很难想象他是穿着这身衣服从瘴气中穿行而来的。
“亚伦·墨菲。”那人扬了扬眉,“前星舰伦理顾问,后体制弃子,不过现在应该只是Noah的一个人格模块而已。”
他说完,还向傅临川俏皮地眨了下右眼,然后饶有兴趣地走向叶思寒。
“嗯,不错。适应得挺快的,看来抑制剂效果超出想象啊。”他点评道。
吴云渺向前踏出半步,伸手护住背后的叶思寒,警觉地问:“你……是人吗?”
“早不是了。”亚伦耸肩,接着瞥了她一眼,“不过说实话,你也不完全是你以为的‘人’了,亲爱的。”
他不理会吴云渺微变的神色,目光转向她身后的叶思寒,露出略显着迷的神情。
“你刚才的行为很有趣,”他说,“你并不是在抵抗病毒,而是在适应它。更难得的是,你甚至协助净泉花提升了净化频率。”
叶思寒蹙眉,正要开口,亚伦却抢先道:“这不是病理,而是机制。你在与它们同步。”
“……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些?”傅临川沉声道。
“因为你们还活着。活着就值得被解释。”亚伦顿了顿,又笑,“当然,也是因为你们是我目前唯一能聊天的对象。”
他走向净泉花,指了指一片最外层的花瓣:“摘一片,贴在颈动脉附近。可以短暂降低你们体内对辐射的吸收率。接下来的路你们应该要穿越那片辐射废区吧?拿着,用得上。别谢我,我可不收人情债。”
傅临川眉头一皱“你从什么时候……”
傅临川眉头一紧:“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亚伦一笑,身形忽然变幻,切换成林若莹的模样:“我不是说了吗,我也在找解决副作用的方法啊。”
她轻轻抚摸净泉花的花瓣,眼神中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怜惜。
“只是可惜,自然演化得太慢。虽然能净化瘴气与辐射,却依旧无法处理它自己的源头。”
“你是说——这朵花体内也有病毒?”傅临川试探地问。
“当然。”Noah点头,“它和思寒体内的病毒同源,只是我对它的演化做了一点小调整,使它能吸收环境中有害物质,转化为能量。”
她停顿片刻,眼神黯然,“毕竟我也没想到,在绝大多数人撤离地球后,居然还会有核打击。”
傅临川一怔。
如果核爆是在人类撤离时引发的,如今已过去五百多年,核辐射早该消散殆尽。一般核武器在几十年后影响就会急剧下降。除非——
“现在的地球上,还有人掌握核武。”他低声说。
Noah没有回应,只是看向叶思寒,语气轻柔却带着莫名的意味:
“你是少数能与系统共鸣的人类之一。继续往前,你会听见更多……不一样的声音。”Noah垂眸看了眼一脸茫然的叶思寒,神色忽然变得怅然。
“好了,我该走了。”她说着,像关闭某种程序般轻轻抬手,指尖在空中一划,一道微光划破空气,她的身形开始虚化。“如果你们运气够好,在辐射区的深处,会遇见另一种植物。银绿色的叶子,长在最冷的地方。找到它,或许能缓解那孩子的症状。”
“那孩子?”吴云渺猛然抬头,眼神陡然锐利,“你是说我妹妹?她……她没有感染,对吗?”
空气突然凝滞。
Noah没有立刻回应。她的轮廓在雾中半明半灭,脸上的笑意却比刚才更柔和了一些,仿佛是面对一个天真的提问者,又像是某种不愿揭开的温柔残忍。
他终究没有正面否认,也没有承认。
只是换上了亚伦的形态和语调,幽幽说道:“无论是什么病,人们总希望它是可以治愈的。”
他停了一下,像是在思考用词,随后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不过建议你快一点,女孩,患者并不总是败给疾病。”
吴云渺猛然站起,似乎想追问更多,但那身影已如飞灰般散入林雾之中。
阳光斜洒在他消失的地方,只剩几缕浮动的光斑,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沉默持续了片刻。
吴云渺紧握着背后的长枪,嘴唇微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看向净泉花下的那片落叶,像是在强迫自己将情绪按进土壤里。
傅临川拍了拍她的肩,转身走向叶思寒。
远处,瘴气开始再度涌动,那是下一程旅途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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