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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异界强者为尊,颇有些不强硬就在起点输他人一截的风气,因此苏天问认识的同龄人,不论性情如何,有一个算一个都沾点硬派作风。
如谢慈怀这样优柔的,很是少见。
苏天问摸不准谢慈怀的脉,又觉得情况不能更糟了,索性干脆道:“谢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苏公子,你不明白,有时候太干脆了,反而显得可疑。”
谢骄叹气,他何尝不想把事情简单化。人际往来就像一串祖传代码,有些步骤看似不重要,却绝不能缺少。
谢骄希望“代码”跑起来,就不能绕过其中的弯弯绕绕,非得顾左右而言它地运行话术才行。
苏天问上下打量谢慈怀:“谢公子,说句实话,你不干脆的样子也挺可疑的。”
谢骄捂着心口,颇受打击:“……有些实话,是可以藏在心底的。”
苏天问:“我不是个藏得住心事的人。说的实话若伤到了谢公子,还望谢公子见谅。”
苏天问态度友善,却左右不改“可疑”二字。
谢骄大致摸清了苏天问的性格,衣袖掩面片刻后,进入主题,“苏公子,苏家灵师和逍遥门灵师打起来了。因为你的事。”
苏天问:“这个进度太快了吧。”
谢骄没管仔细听的苏天问,继续陈述:“公子的侍卫可以作证。他正是不忍苏家对公子的态度,才叛出苏家,独自寻找公子。”
苏天问偏过头,正在疗伤的残英默认。
苏天问闭了闭眼,强打起精神,不让自己丢份:“苏家……是要我替苏弦鸢去死吗?”
残英包扎伤口的动作一顿,看向苏天问欲言又止。因着护卫的身份,有很多话,残英是没有立场说的。
他暗含求助意味的目光,落在谢骄身上。到这时候了,不管是敌是友,只要能让苏天问不钻牛角尖,残英都感激他。
“苏公子是觉得,你将遭遇的事,仅与苏小姐有关吗?”
苏天问即将面对的问题,看似与苏弦鸢有关,症结所在之处却在苏家。若他看不透这一层,谢骄腹中纵有千万语,说出来都是枉然。
苏天问很想说是,但理智告诉他,不是这样的。自欺欺人非君子所为,将怨气发在一个人身上更是可笑。苏天问不想被谢慈怀看清了去,不满十五的少年高高仰着下巴,不让死亡的恐惧支配他。
苏天问:“谢公子不必试探我。我为何到如今这一步,我心里清楚。”
苏天问心里清楚,却无法割舍。苏家是他的家,是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对苏天问而言,家再不好,也是家。离了家,他还能去哪儿呢?
谢骄:“我知道公子心气,也断言公子不会离去。但为公子安危,也为心中义气,慈怀敢问公子,‘你,真不与你的护卫走吗?’”
谢骄需要确认苏天问的心意,他可不想有心帮忙帮成仇。
谢骄:“气节与生死,不可兼得。公子年岁尚小,满腔热血,自以气节为重。可气节有时候并不重要,它不能让公子安度余生,也不能让关心公子的人不为公子落泪。”
“一种死的、虚的思想,是一文不值的,是无法给他人带来希望的。士为知己者,苏家,并非公子的知己,亦非公子的归处,还请公子再三思量,不要把自己的大好时光,葬送在这里。”
谢骄看着苏天问,眼中尽是悲悯。被自己的家族放弃,视为棋子,苏天问能做到不自乱阵脚,不自暴自弃,已经胜过同龄人一大截。谢骄知道这种“懂事”背后需要背负的代价,所以他推心置腹,希望苏天问再考虑考虑。
毕竟,地火这场局,不是非牺牲苏天问不可。苏家选他,不过是他合适,又能让苏家付出的代价降至最小罢了。
*
谢骄与谢袄、幽莲,是第二批到地宫,进入苏家祭祀之地的。
因为来得早,谢骄亲眼目睹苏家灵师与逍遥门灵师对峙,也因此知道了苏家的打算——苏家真是物尽其用啊,派出三位灵师,每一个都合了接引问心湖的标准。
两枚“灵种”,指的是苏弦锦兄妹,一条人命,指的是苏天问。
谢骄和谢袄来的时候,还担心这一条人命该怎么补足。苏家灵师解了他们的难题,简化了接引问心湖的难度,按理说谢骄该高兴,又不要他和师妹的命,他急什么。
可人心是贱的,真到这一步,自己没事了,就开始担心别人的命了。
谢袄对苏家的安排不置可否,比起她和谢骄出事,其他人受罪,她良心有点愧疚,也仅仅是有点。
谢骄比她矫情,很是受不了苏天问牺牲。他觉得事情不至于到这一步,想想个折中的办法。
谢袄不会明着反对谢骄。
她会用怀柔政策。
她劝谢骄:苏家是打定主意要苏天问的命了,谢骄一个人不愿意,能拦得住苏家?或许谢骄拦得住,可拦住了之后呢?斩情,小骨头,地火,都不管了吗?
折中的办法需要时间,但苏家灵师那巴不得将苏天问赶紧招来,绑到祭台的样子,肯定不会让谢骄有时间寻找新的办法。
谢骄的想法,吃力不讨好,容易得罪人,谢袄不想他犯糊涂,卷进苏家的内部事宜里去。
幽莲与苏家灵师有交易,苏家灵师见到附身苏弦鸢的她,没一个惊讶的,领头的那个还和幽莲问好,问他们什么时候开始。
幽莲早和谢骄谢袄坦白了不会用他们的命,潜台词就是有人会补上。苏家灵师问她,她没避讳谢骄他们,说苏弦锦和苏天问到了,立刻开始。
幽莲在路上告诉了谢骄他们,苏弦锦兄妹和“灵种”融合这么多年,已经有掌握“灵种”力量的趋势,取出“灵种”他们会虚弱一阵,却不致死。
幽莲说,苏弦锦兄妹继承了祂的力量,看在这份上,就算出意外,她也会让苏弦锦兄妹活下去。遇到最差的情况,也是二选一,总让他们兄妹有个活头。
所以严格算来,祭祀之地接引问心湖,牺牲风险最大的是苏天问。
谢骄和苏天问的交情,几乎能忽略不计。谢袄阻止他掺和,是人之常情。为了不熟的人费心思,值什么?
谢骄会权衡利弊,他知道冷眼旁观是最佳方案。
但是。
谢骄不希望苏天问死的想法,是情感主导理智。好比一个人讨厌别人,左脚进门都是错一样,谢骄想让苏天问不死,那他的理智就会产生无数理由,补全这个坑。
谢骄跟谢袄悄咪咪说,苏天问不能死啊,你想想看,地火之行来的都是什么人?世家门派最顶尖的接班人!今天苏天问死在了这里,利益上大家都占了便宜,但回去仔细想想呢,肯定都甩锅!谁愿意把自己当坏人?
谢骄:等回去了,为了弥补自己的光辉形象,肯定会把过错推给别人吧——我是好人,其他人是坏人。这种思想一出,等这些接班人接班了,将来这些势力还有合作、互帮互助的可能吗?
遇到结盟的事,估计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地火之行死去的苏天问。一想起苏天问,后面铁定会想,当时那种没一个人发声,站出来做点人事,现在跟他们结盟就靠谱了?不会把我第一个祭天吧。
谢骄:掌权者,心里有个疑影,隔阂就来了。
所以苏天问不能死。为了世家门派将来的团结合作,我们要保护他,至少要想个两全的法子。
谢骄是真不想苏天问这么随便地死了,那是一条未成年的生命,谢骄成长的时候受过庇护,所以他想在有能力的时候,为别人做点什么。
谢骄:师妹,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咱先努努力,实在不行我跳出来当这个恶人,反正我背后没有势力,将来大不了隐世不出,不掺和世家门派的事就行了。
谢骄的理由占据道德高地。
他们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世家门派的和谐!
谢袄:我们当这个好人,能有什么好处?我们又不继承哪一个世家或者门派?
看问题,还是谢袄一针见血,不被世俗所扰。
她尖锐指出,世家门派里除了简家的简繁华与他们有联系,其他的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苏杭之后他们就要回家了,苏天问这些人说不定一辈子不会再见,费这么心思,何苦来。
谢袄和谢骄经过红莲业身一役,身上俱有不轻的伤势。就算现在恢复得快,也不能以此为依仗无限挥霍力量吧。
谢袄认为苏家之后还有暗流,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可谢骄还是觉得:我们可以先试试。若是事态超出控制,我们再收手。师妹,师兄有分寸。
谢袄:……
谢袄看出来了,谢骄就是见不得出人命,他那拧巴的道德观促使他做损己利人的事。
苏天问的命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插这一脚不嫌晦气?
换做旁人,谢袄尊重。换做谢骄,谢袄咬咬牙,尊重。谁让这是自家师兄,不是别人家的呢。
谢骄溜走前,谢袄提醒他师傅的事,让他把自己的皮紧一紧,别以为没人管着就随便浪,小心师傅从背后闪现,把他老老实实地收拾一顿。
谢骄知道李四屠的厉害,答应了她,然后特地换了个路线,蹲点到了苏天问。
*
谢骄的想法很朴素:没做尝试之前,不要轻易盖棺定论,双全法再难达成,也得试试再说。
谢骄在见到苏天问前,就仔细思考过苏天问去或留的应对之法。若谢骄只和幽莲交流过,苏家直接高效的用人法,谢骄真没有明面破解的思路。
但是好在,谢骄在苏杭遇到的引路人不少,与地火联系颇深的、活得够久的存在,不止幽莲一个——斩情,是她率先提出“两枚‘灵种’,一条人命”的苛刻条件。
谢骄不了解幽莲,却对斩情有一定的信任。斩情长居斩情剑,一直待在问心湖底,在谢骄来之前,她没有渠道和苏家或其他势力往来,所以苏杭之行会来些什么人,她只能在清醒的时候,隐约观察到。
所以幽莲和苏家的盘算,斩情一无所知的概率极大。
献祭者苏家选了苏天问,斩情很大概率不知。
在不清楚其他方案,斩情向谢骄告知条件后,仅提及“灵种”在苏家来的灵师身上——为了快速找到“灵种”,斩情才寻找桂轮神树,希望通过树心联系到幽莲,结果被红莲业身趁机抓走。
扯远了。暗戳戳记仇的谢骄将思路转回来。
在告知条件时,从头到尾,斩情都未强硬要求过符合条件的谢骄献祭生命。在和谢骄谢袄有一定交流基础后,斩情更是在谢袄的质疑下,有倾向性地表明,她不会伤害他们。
以斩情的性格,她能说出不会对谢骄他们动手的话,最可能的解释是——“一条人命”这个条件,可操作的空间很大。这种献祭,不需要具体到某一个人,更不是非某一个人不可的。
幽莲提过不会动谢骄谢袄,是对他们有所求,希望构建合作关系。但,斩情不是,她所做只为斩断过往因果,所以她的行为逻辑是最好懂的——因为有操作空间、其他解法,斩情才会装作没这个条件,希望谢骄好好活下去。
若献祭之人非谢骄或苏天问不可,别说斩情的态度,就幽莲一个,都会把他们之一好好控制住,早做早好。
谢骄想通这关节,在面对苏天问时有底气,所以他能给苏天问选择,而不是虚伪的“看似给你选,其实早给你选好的”客套话流程。
谢骄见苏天问神色略有松动,再接再厉:“苏公子,若你要走,我不拦你。旁人问起,我说从未见过你。”
话说到这份上,谢骄已经做到仁至义尽。
他说这么多,既是为了给苏天问选择,又是为了让苏天问自己坚定力量。要走,谢骄好送;要留,和谢骄拧成一股绳。
谢骄可不希望他在前面A,苏天问意志不坚,当场跳反。
那也太小丑了。
谢袄会嘲笑他一辈子的。
谢骄静静等着苏天问的答案。有些选择,不是当事人做的不算数。
谢骄的话入情入理,苏天问凝神听完,想了又想,心头仍有一片茫然雾气未散:“走?我能走去哪里呢?”
谢骄即答:“很多地方,这个世界很大,以公子的本事,天地有你容身之处。”
苏天问是灵师,灵异界混不下去去人间界,想活下去不要太简单。只是生活质量会下滑就是了。
“那家呢?我的家会在哪里?”
苏天问长久住在苏家,对外界的生活没有太大概念。他还是想有个家。
谢骄看了眼残英,告诉苏天问:“和在乎你的人在一起,公子就有家。”
苏天问被苏家抛弃,但他的护卫却对他不离不弃。谢骄看在眼里,一时有些感慨,世道对苏天问残酷,却仍给他留了一点退路,这算幸还是不幸呢?
苏天问顺着谢骄的目光看到了残英,他眸光微闪,眼中有水光。谢骄以赤诚待他,少年无法无动于衷,他最后一问:“为什么?谢公子,你如此劝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谢骄的赤诚对此刻的苏天问,太过炙热耀眼,几乎叫他无法轻易相信。可是,可是,苏天问知道,他想相信。
受委屈的孩子仍希望得到善意。
谢骄想了想:“心安。”
他轻松道:“我身体不好,想晚上睡得着觉,就不能做亏心事。”
“这般简单的理由……”
苏天问听了,不知是喜是忧,他将泪花藏了回去,将涌动的情感记在心里。苏天问朝谢骄郑重一礼:“谢公子的恩情,天问铭心在心,绝不轻易辜负。”
少年郑重谢完,再看人的眼神,就如名剑淬火,锋芒已成。人是需要成长的。苏家对苏天问的安排,恰好为苏天问设置了一道关卡。苏天问过关了,等着他的是不被苏家桎梏的天地。
没有过关的话,也不过一死。
少年如此想到。
苏天问总体是个爽利性情,想通了,缩起来的身心立刻舒展开来。
他说:“谢兄以诚待我,我必不负谢兄深意,当与谢兄共进退,方能不负你我二人间的挚友情意!”
谢骄:“……挚友?”
怎么就成挚友了?
“谢兄如此待我,不是挚友,还能是什么?”
苏天问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谢慈怀愿意担着招惹苏家的代价放过他,此等情意,不是挚友还能是什么。
谢骄:“这……”
苏天问:“谢兄莫不是害羞?”
谢骄:“……”
他是不是对热情的人过敏?不然怎么会浑身刺挠呢。
谢骄不动声色与苏天问拉开距离:“苏公子不走,就按不走的方法来。苏家灵师对公子虎视眈眈,我们得做些打算,好让他们无法先发制人。”
谢骄:“我和师妹到的时候,祭祀之地仅有苏家灵师与逍遥门灵师在对峙,我来寻你,师妹在原地静观其变。过了这一会,也不知其他人在哪里。”
谢骄来此的路上,未探到他人的灵力波动。苏天问和苏弦锦一起传送,也不知他们到了哪里。
“我与飞雪缠斗的时候,感应到了苏弦锦公子的灵力,他与苏弦鸢小姐是双生子,有血脉感应,这些许时间,够他到苏弦鸢小姐身边了。”
残英适时补充。
苏天问:“苏弦锦问题不大,苏家利用我,也利用他们兄妹。苏弦鸢被不明存在附身,苏弦锦心急如焚,他先到祭祀之地,恐怕得先收拾苏家灵师,逼问他们打算如何。”
谢骄见苏天问期待苏家灵师倒霉的样子,尴尬而不失礼的微笑:“苏公子认为苏家灵师会如何作答?牺牲你一个,苏小姐安然无恙的话,由苏家灵师告诉苏弦锦公子真的好吗?”
苏天问:“……”
他摸摸鼻子,“苏家灵师要用苏弦锦,定然会拿他妹妹说事,我们失了拉拢他的先机,恐怕得先把他放倒,才好说事。”
谢骄:“失了先机,也不尽然。”
幽莲和谢骄、苏家都有合作,以幽莲的性情,苏家不过是为她所用的棋子罢了,并不入她的眼。
若谢骄能拿出其他不易出错的方案,幽莲偏向谁不是偏。
苏天问:“谢兄有其他解法?”
谢骄拨了拨腰间的香囊,昳丽的脸上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煞是好看。
他说:“苏公子没有妹妹,或许不知道,有些威胁过了火,是会叫人起杀心的。”
苏天问愣了一下,脊背有些发凉,“谢兄是说,苏弦锦会对苏家灵师动手?这可能吗?”
谢骄:“怎么不可能呢。”
“最在乎的妹妹被最讨厌的东西利用,苏弦锦公子怕是呕都呕死了。”
苏天问和苏弦锦的成长环境大不一样。面对苏家利用自己,苏天问念及生养情分,最多自己跑路。但苏弦锦不会这样,他对苏家没有多少感情,厌恶居多,妹妹又被苏家迫害——明面上是如此表现。
他怎能咽下这口气。
谢骄是有师妹的人。若有人拿谢袄威胁他,在眼见谢袄安危可控的情况下,谢骄必定跳过跳梁小丑,直接与掌控这件事的人沟通——占据苏弦鸢身体的是幽莲。
等苏弦锦意识到这点,祭祀之地那里怕是要出一场好戏。
10.5更新。
不出意外5天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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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地火浮屠(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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