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大娘子?”
魏三老爷下意识脱口而出。
在这个家里,并没有哪个大娘子是令他印象深刻的。
他尚未想起魏兰蕴。
魏三夫人倒是立即想起了她。
只是有的人似乎已经比她先想起一步。
“你是大娘子的丫鬟,你为什么要听我们娘子的话?”魏九芙的丫鬟冲了出来,她扒拉着春雁的肩膀,将她从魏九芙身上拽下来,“说!这件事是不是大娘子让你做的,然后栽赃到我们娘子身上!”
一个忠心耿耿的丫鬟,终于在需要她的时候粉墨登场。
忠仆正气凛然地护在主子面前,将她善良柔弱的主子不能说的话,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这毕竟是大娘子的丫鬟,她为什么要听四娘子的话?”
“是大娘子?”
人潮涌动,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讶住了。
他们交头接耳,他们议论纷纷。
“大娘子是……”
张大夫人疑惑地望着魏三夫人。
魏三夫人低声向她解释:“这是我家大哥的女儿,身体不好,故寄养在我家。”
南边天气暖些,高门里的女儿送来南方养病,这并不是少数,家丑不可外扬,当年将魏兰蕴送来银湾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借口。
张大夫人听说过这个魏家大姐儿。
是个刁蛮嚣张不讲理的丫头。
听说前些日子还跑去清水潭徐家顽了好些天,闹得徐家人仰马翻,如果是这位魏家大姐让人杀了狸奴,并嫁祸给了妹妹,这也说不上不合情合理。
张大夫人了然。
魏三夫人却心头咯噔一声。
凶手要变了。
当凶手变成魏兰蕴之后,最佳的联姻人选便显而易见了。
张大夫人见到的三个女儿,一个心思歹毒,一个举止粗鲁,剩下一个善良柔弱还饱读诗书,如果她是张大夫人,她会怎么选?
“大娘子是要去考县试的人,一心学业,你背着大娘子出来,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干出这种腌臜事来!”魏三夫人见势不妙,立即质问春雁道。
“我……”
这不是台本里该有的对白。
春雁结巴了,她嗫嗫嚅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说不出来?”
魏三老爷冷笑,威严的老爷才不在乎谁是谁非。
“既然说不出来,那么就打死了事。”
仆人拿着木杖过来。
这杖看着极重,打在身上该是断骨碎肉的痛。
春雁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她被吓住了,猛地一下扑过去扒着魏九芙的腿,重复着台本里有的词儿:“四娘子,奴婢都是按你的吩咐做的,四娘子您可不能不管奴婢啊!”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魏四娘子指使的,你可不能不管我!
春雁死死抓着魏九芙不撒手。
“你走开!你莫要在诬陷我家娘子,我家娘子什么都不知道!”
忠仆拽着春雁的腿。
“父亲!”
魏九芙扑通一下跪在了魏三老爷面前,她拽着三老爷的衣角,嚅嗫地道。
“这不是女儿做的,女儿什么也不知道,我是您一手教养长大的,我的脾气您最清楚了,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是女儿做的呢?”
魏九芙仰着头柔弱地哭着。
句句却铿锵有力。
和善的父亲必然会亲自教养自己的子女,仁德的父亲不可能会教养出一个坏人,如果魏三老爷是一个和善又仁德的父亲,那么凶手就不会是魏九芙。
魏三老爷也是这么想的。
这个女儿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对比粗鲁野蛮的另外一个女儿而言,这个女儿最是乖巧懂事。
她又怎么会做这样的恶事?
魏三老爷陡然想起了那个令他头痛的粗鲁女儿,就是这个粗鲁女儿,方才竟险些划破了乖巧女儿的眼睛,这真是令人后怕极了。
魏三老爷转头,狠狠剜了魏九英一眼。
这个孽畜!
今日的争端都是这个孽畜引起的。
不过是死了一只猫而已。
这个孽畜竟胆大妄为想要谋杀亲姐!
不过处置这个孽畜毕竟是后话。
为今之计,还是要给这样恶毒的事情,找一个凶手。
魏三老爷命人把春雁扯了出来,压着她单独跪在地上。
“你既然说是四娘子做的,那么你便拿出证据来,如果拿不出来,你就是以奴诬主,这样的罪行,就算是我在这里打死你,那也是可了事的。”
有人给魏三老爷搬了一张椅子来。
魏三老爷坐在上面,他冷漠地看着春雁,仆人拿着木杖站在他的身后,如果春雁的回答有一丝错漏,这百八十斤的木杖就会立刻打下去,只一下,就能打断春雁的脖子。
“这……”
春雁似乎有些犹豫。
但魏三老爷没给她犹豫的时间。
就在春雁发出第一个音节却又没有后续的时候,魏三老爷的手便已经抬起。
仆人们依令行事,将木杖高高举起。
疯狗咬人不露牙,恶狗伤人不吭声(注1)。
魏三老爷并不是想审问春雁,他是真的想要杀她。
木杖高高举起,就像即将落下的闸刀,春雁近乎是吓破了胆。
她嚎叫着,没有依照台本里给的顺序,直接说出了里面的最后一句话——
“是大娘子让我做的!是大娘子让我杀的狸奴,是大娘子让我栽赃给四娘子的!”
“哦?”
魏三老爷让仆人停下。
还不待他继续审问,魏三夫人立即先他一步开口。
“你既然说是大娘子让你做的,那便拿出证据来!咱们大姐儿现在两耳不闻窗外事,又怎么会你让杀狸奴,还让你栽赃给四姐儿?你这恶仆,若是给不出证据,随意攀诬主人,立即乱棍打死!”
“有!当然有!”
春雁匆匆喊道,生怕她再犹豫一会儿,头顶的木杖便打了下来。
她一口气将台词全吐了出来。
“大娘子想要那狸奴脖上拴着的红宝石,那猫上蹿下跳地挣扎,取不下来,大娘子便命我拿了胡桃夹子来,把猫儿的脑袋夹碎,取了红宝石走了,大娘子生怕东窗事发,让我把红宝石埋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底下,然后命我过来,将杀猫这件事栽赃在四娘子身上。”
春雁一五一十地交代着。
这个怂货。
魏九芙心里暗骂。
“咱们大姐儿可是老太爷带大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会看得上这一颗拴猫儿的石头?若是她想要,咱们魏家的库房里有十块百块这样的石头!何至于取一只畜生用过的?来人啊,将这胡言乱语的恶婢拖下去打死!”
魏三夫人厉声说道。
“大姐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你在撒谎!你这个婢子,攀诬我不成,就攀诬我大姐姐吗?究竟是谁指使你做这事儿的!你要是不说出来,你今日必死无疑!”
魏九芙怒喝,她心爱的大姐姐被冤枉了,她似乎气极了。
“奴婢没有!奴婢没有胡言乱语,都是真的!”
春雁大叫道,跑偏的剧情忽的又回到了它应该在的位置。
春雁按着台本儿,又说出了她本来说出来的台词。
“大娘子一看见那石头就走不动道,无论如何都要奴婢拿走那石头,如果不是大娘子拿走那石头之后又让攀诬四娘子,奴婢为什么杀了猫之后还留在正院?又为何故意在查验的时候露出马脚?”
“那石头现在就在娘子院子里的老槐树地下,老爷若是不信,大可以遣人去看看,那坑是方才新挖的!石头是新埋进去的!”
虽然过程曲折了些,但到底话终于说到了点子上。
现在杀了春雁,那可真是将这盆污水扣在魏兰蕴身上了。
魏九芙松了一口气。
魏三老爷给了董管家一个眼神。
董管家立即会意,带了一行小厮出门。
那个刚刚填好的坑又被挖开了。
一颗闪闪发光的红宝石从坑里被挖出来。
董管家拿着这颗宝石走了。
他们也没避着魏兰蕴。
魏兰蕴静静地坐在阁楼里。
她又翻过了一页书。
这些人藏宝石、取宝石,都没有防着她。
这些人问罪、定罪,都没有找过她。
沉默是表达轻蔑最完美的方式(注2),置若罔闻有时候比鄙夷嘲讽更让人感到难堪。
魏兰蕴从没在这些人的眼睛里出现过。
书已经翻到最后一页了。
魏兰蕴摩挲过一个又一个的文字,直到最后一个笔画停下。
她合上书页,俄而抬起了头。
叶落声如雨,寒鸦栖复惊(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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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宝石递呈至魏三老爷面前。
如果说方才的话魏三老爷信了三分,那么在见到这颗红宝石之后,魏三老爷便信了七分。
这是一颗特殊的红宝石。
这是魏三老爷微末时,见过的绝无仅有的好东西。
他印象深刻极了。
魏兰蕴的确有拿走这颗红宝石的动机。
因为这颗红宝石本应该属于魏兰蕴。
这块红宝石源自那个杀了一辈子猪的女人。
在一次赶集的时候,那个女人在波斯游商的手中看中了这颗宝石,这个节俭了一辈子的女人,花了她足足要杀上十头猪的钱,买下了这颗宝石。
她说她的女儿戴上一定很美。
她说要把这颗宝石留下来给她的女儿当嫁妆。
可是这颗宝石最后并没有作为魏兰蕴的嫁妆。
在那个女人死后,这颗宝石被添进了魏三夫人的私库里。
魏三夫人宝贝了好一阵子,后来魏家一步一步繁荣了起来,这颗宝石在三夫人的私库里再也算不上是好东西,它便被三夫人随意取了出来,用来打了一只小小的项圈,尔后戴在了一只猫身上。
魏三老爷心虚极了。
他们这些人,竟然连嫂子仅有的遗愿也违背了。
不过这抹心虚仅滞了一瞬。
魏三老爷很快又愤怒了起来。
他这个侄女确实是一个恶毒的人,难怪她能触怒老太爷,气得老太爷不顾念多年祖孙之情,将她赶出京城,赶回乡下,再也不过问她的事情。
她为了拿回母亲的遗物,发泄自己的怨气,真是设下了一个一箭双雕的好计谋!
魏九芙知道魏三老爷信了。
就连魏三夫人也信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注4)。
这可是你母亲的遗物呐。
他们拿走了你的东西,宁愿给一只畜生都不给你,你难道不恨吗?
你会怨恨,你会报复,你有这样做的仇恨。
所以这件事无论是不是你做的,怀疑都会像一群恶心的蛭虫一样,往你的皮肉里钻。
你甩不脱,你逃不掉。
魏三老爷已经找到了凶手。
“来人啊。”魏三老爷冷冷地道。
魏三夫人急了,她忙唤道:“老爷,真相如何,总该给大姐儿一个申辩的机会!”
如果凶手不是魏九芙,那她的九英便再也没有嫁去张家的希望了。
魏三老爷斜瞥了三夫人一眼。
你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多吗?你难道要让魏家的女儿们一个一个登场,像个下九流的戏子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将这个丑事你甩我、我甩你吗?
“恶仆欺主。”
魏三老爷给这件事下了定论。
“夺宝,虐杀五娘子爱宠,着实可恨,送去县衙里面,乱棍打死。”
大宅院里是要脸面的。
这样坏的事情,至少摆在明面上的凶手,就不会是他们魏家的娘子。
当然,事情背后别人怎么想,张大夫人怎么想,就不是魏三老爷在意的范围内了。
春雁错愕地看着魏三老爷。
她不敢置信。
在她说完了她台本子里的台词,将凶手之名按在魏兰蕴身上后——
死的人,竟然是她?
“这不关我的事……”
春雁急急地喊道。
恰在她要为了活命,吐出事情原原本本的真相的时候,忠仆拿着矮凳狠狠给她的头来了一下。
春雁跌倒在地上。
随后仆人们一拥而上,三两下便把她捆好了,堵着她的嘴,将她像牲畜一样拖走。
魏九芙怯弱地躲在忠仆身,她的手藏在袖子里。
她觉得这样很好。
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
这个丫鬟死了,就再也没人能证明这件事情是她做的了。
真是一个蠢笨的丫鬟。
就在她接下这桩买卖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这个宅子里并不是一个天公地道的青天衙门,无论老爷夫人们觉得谁是凶手,但死的只会是她。
明面上的凶手已经处理了。
那么便要处理暗地里的凶手了。
魏三老爷清了清嗓子。
至少不能让张大夫人觉得,魏家是一个偏亲无礼、教养不显的门庭。
他们两家,毕竟还是要结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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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小点儿声音!”
小厮甲攀在阁楼的木梯上,他踩空踉跄了一下,发出好大声响来,小厮乙蹲在草丛里,连忙低低喊道,他东张西望的,是在帮小厮甲望风。
“知道了!”
小厮甲心里打着鼓,他手指钳着木栅栏,指甲近乎要嵌进木头里。
小厮乙埋怨小厮甲:“怎么就找上这块地方,这地方能有什么钱?”
宅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小厮两个趁乱捞银箔。
“她是大老爷的女儿,老太爷跟前养大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能真没钱?”
小厮甲反驳小厮乙,他一咬牙,抬腿翻进了阁楼里。
薄暮东风紧(注5),阁楼修的且低,炭火煨着旧茶锅,阴暗的火星子闪烁的阁楼,炭气与茶气交织铺面压来,小厮甲喘不过气来。
骤而银铃起。
小厮甲吓得陡一跃起,他跌落在地板上。
他身后走来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孩子,脖颈上悬着青紫且红的痕路,手腕盘了痂,她拎着一只灯芯近乎燃尽的灯笼,脸色苍白得像刚吊死的女鬼。
“大——大娘子!”
小厮甲近乎脱口而出。
“嗯?”女孩子轻笑,她歪着头,“你怎么就确定我是大娘子?”
女孩子蹲下来,一字一句说道:“我不是大娘子,我是这里服侍的丫鬟,我是春雁。”
“春……雁?”小厮甲皱着眉。
小厮甲曾见过魏兰蕴一面。
在嘉和年老太爷回乡祭祖的时候,他偶然与魏兰蕴打过一次照面。
那般惊为天人的样貌,那般高山仰止的气韵。
小厮甲至今都难以忘记。
记忆里的形状与面前的形状恰然重合,乃至一模一样。
“你就是大娘子!”小厮甲脱口而出,他十分肯定,以及确定。
“是吗?”魏兰蕴把灯笼提起,架在她和小厮甲之间,她认真地问道,“你认真地,仔细地看看,我究竟是不是大娘子。”
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是非常大的。
哪怕是一个同样的人,他十年前与十年后的行为气韵也是迥乎不同的。
更何乎是论借尸还魂。
魏兰蕴蹲在地上,做着近乎粗俗的动作,她身着陋衣,形状狼狈,毫无高门女儿姿态气韵,她用着她最习惯的语气,用着她最随心所欲的神情对小厮甲说话。
然而面前的这位魏家仆从,却依旧近乎肯定以及确定地说,她就是魏兰蕴。
“你……你就是大娘子!”小厮甲再而复述了一遍。
那么——
她就是魏兰蕴。
魏兰蕴站起身来,她的步伐不类悠悠淑女,也不似乡间村妇,这样走路的姿态和习惯,是银湾人,是丹州人,乃至整个梁国人都没有的。
在这之前,她并不敢这样随心所欲地走路。
不过在她确定以及肯定,这个宅子里的人,甚至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无法辨认出她借尸还魂尔后,她终于可以这样,自由地站了起来。
小厮乙见上头没有了声音,也翻了进来,堪堪见了魏兰蕴,惊叫一声“大娘子”。
院外有人匆匆而来,是董管家并着一行魁梧小厮,他们赶赴而来,宣读魏兰蕴的判词。
宅子里的闹剧已经平息了。
魏三老爷恭顺和善地与张大夫人交谈着,而他乖巧可爱的四女儿,则相伴在张大夫人身侧,魏四娘空空的鬓发间新添了一枚玉钗子,玉是红檀玉,燮州独有的好东西,魏四娘盈盈笑着,时不时应和着。
“家门不幸,今日让张大夫人受惊了。”魏三老爷说道。
张大夫人也回答道:“哪又有什么事了?不过来魏公旧宅多看了看,与孩子们多聊了聊,算不上可以说嘴的。”
二人一路走着,行至正门处。
正门已经大敞开来,四驾的车马已备好停在门前,魏四娘乖巧将张大夫人扶上了马车,魏家人目送大夫人归去,俄而就在大门即将要关闭的那一刹那,董管事匆匆来了。
他跑得汗流浃背。
就与那日看见县报所文一模一样。
他扑倒在石砖上,喘着粗气。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大娘子她——去衙门告状了!”
魏三老爷与魏四娘近乎同一时间,将头转向张大夫人归去的方向。
燮州的张大夫人,在银湾的落脚处,正是县衙。
注1:来自俗语
注2:萧伯纳《回到马修斯拉时代》
注3:三五七言·秋风词·李白
注4:《左传·桓公十年》
注5:赵鼎《点绛唇春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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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有雁去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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