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天光从落地窗斜进来,把一排排琵琶、月琴、小提琴的弦影投在地上,拉长得像一条一条张开的弓,关淑尔站在弦影里,似一只不得不发出的箭。他穿着一件灰绿衬衣,扣子没扣完,露出锁骨下一片雪白皮肤——男式衬衣,虽不紧,收腰却做得很细,背光中透出的腰线如风中轻柳,领带是灰褐暗纹,末尾绣着一只极小的日本鹤,鹤翅一点暗红,和他嘴角的小疤痕一样,不仔细看不见。
“穿得这么正式?从没见你这样打扮,连领带都打上了呀,不得不说男人一旦帅起来就没女人什么事儿了。”推门进来的钢琴师傅明潭一脸疑惑,绕着他转了一圈。
“今天飞宝岛,赶得急。你有什么想要的土特产,我给你带回来。”关淑尔整理着领带,已经拉好了行李箱。
“好老板。”傅明潭追在后面:“只要不是茶叶蛋,什么都行。”
关淑尔把衬衣下摆扎进裤间,男式小西装前襟打开,胸前挂着宾客名牌夹,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气魄沉稳厚重,但纤薄的肩背依然让他有一种风中娇花的脆弱感。
干瘦的布衣布鞋女人很低调,在一众豪车中,她的黑色座驾车标显得毫无名气,跟随她身边的也只有两个保镖,个子也是不显眼的普通女人模样。
她把印着关淑尔名字的电子名牌卡条递了过去:“抱歉淑尔昨天夜里才通知你,让你吃了闭门羹。”关淑尔接住卡条却没有正面看她。干瘦女人轻叹一口气便没有继续说话,绕过关淑尔,和灵堂外的礼仪先生交接了几句话,那穿着紧身长旗袍戴口罩的礼仪先生就进去和安保人员对接,安保再进去向主人汇报了。
祭奠区的人非常非常多,黑压压的大多都穿着黑色西装,排着队缓步进入中心灵堂,跟班的就在厅里双手负于背后站成威慑阵势,为首的各方堂主们就鱼贯上前献花篮,鞠躬,上香,叩首,全套仪式有条不紊。
清一色黑西装的堂主们上完香之后,就是外来的宾客悼拜,负责引导仪轨的几名专职礼节先生走上前,同样是旗袍口罩,但旗袍下摆只到大腿不及一半,像是一条超短裙,森严中带着冷艳,一举一动都相当有气势,扎着高马尾,看起来很专业。
关淑尔跟在干瘦女人后边,感觉胸口发闷,抬头看去,“天义盟”三个大字,下边中年女人的巨幅黑白照片目中露出精光,仿佛即便她已不在人间也能够将在场的所有人控制于股掌之间,两边“侠道行忠义,天下秉颂礼”的巨大竖联。关淑尔看着那些字,看着那照片,虽然全场黑白,盯久了却仿佛变得一片猩红,越来越浓的猩红像是要把人吞噬进去,他想要逃,脚下却根本动不了。
他跟着干瘦女人上前行礼,黑幔金纹绣线的紧身旗袍小哥哥走上前,微微鞠身,他左手背于腰后,右臂半弧前伸,掌心朝外,三指并拢——示意贵宾“请前行三步”,口说一声“恭请”。
关淑尔双手捧白菊拜了几拜,旗袍礼节先生小臂戴着黑纱露指手套,从旁取出一枝香,左手拇指扣住香三分之二处,右手四指伸开压住左手拇指,双手呈120度,香头朝右,对他眉心虚空一点,表示“受祭人已领”。
宾客拜完转身时,礼节先生再微微鞠身一下,右臂在空中划出半弧,左手拿绣着“天义盟”的黄绸手绢搭右肩一下,同时右指连续捏出代表兰花、菊花、梅花、翠竹的“四君子”指尖礼,再右手拿手绢搭左掌心两下,左掌平伸但手肘内弯臂朝斜前方,这是示意宾客去往象征客属的区域,那里已经准备好了极为丰厚的款待(如果是右手就代表主人区域)。待客人离开后再鞠身一次,不过这次鞠身会停顿至少5秒以表示客人的尊荣。
关淑尔对这些引导礼节仪轨的旗袍小哥哥的手势礼节太熟悉了,因为他也曾经干过这些活儿。那年,他从这里离家出走,无处可去就进了一家礼仪公司,还接受专业训练参加了一些典礼活动,后来才知道这家公司也是天义盟旗下的资金运作,他被安排去一个酒局时被一名“婶婶”认了出来,嫌他丢脸的关海生当众给他狠狠几耳光,身体的疼他无所谓,他终于有了理由和那个跟他毫无血缘的家恩断义绝。
人们都说这是一座宝岛,地不大,人却密集得如蜂巢,都市总是灯红酒绿繁花似锦,但隐于其下的黑暗甚至血腥味儿,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能明白。
在这个罪恶都市下,时刻都有人杀人,人被人杀,仿佛他们的存在就是变成路边血迹斑斑的尸首,如果幸运,或许能在死后享受万人祭奠的空前排场,就好像眼前巨幅照片中的人。
可是眼前这人,她真的幸运吗,那么有权势力,那么有地位,还不是一瞬间就命丧枪口,她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她的结局如此草率,她死得和别的江湖人并没有两样,这,就是众生平等。
“啊喝~马总喔!你这一趟亲自来,阮是做梦嘛毋敢梦啦!哈哈哈哈...”。嚼着槟榔戴着金戒指的女人看起来很俗气,但眼神里却处处是不容小觑的精明和狠辣。她嚼的槟榔汁往旁边一吐:“毋过...江湖路险,马总敢踏进来,不愧是有胆识喔!”
这女人就是人称“炫金虎”的天义盟二当家,当然,这个二当家的身份只有部分帮众承认。她的半边脸纹了一只老虎,相当高调。
关淑尔露出一丝轻蔑的笑,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手段吓唬人。
炫金虎也不动声色的笑了笑:“淑尔公子搁终于甘愿返来厝啊(肯回家了)?恁虎婶想你想甲强强欲哭呢,几年无见,生作水当当捏(越来越漂亮了)——”,她故意用戴着金戒指的手划过关淑尔的脸,露出槟榔渍染红的牙,喉头滚出沙哑的笑声:「哈哈哈??像恁老爸少年时同款缘投喔!」
“这可不是我的家。”关淑尔愤怒转身,眼神变得锐利:“我只想带走我爸牌位”。
炫金虎压根没正眼瞧他,反倒冲着干瘦女人摇头晃脑,金虎纹身随着肌肉抖动着:“马总啊,你目睭金金看啦!这款夭寿囝仔——”。她又用国语说了一遍:“马总呵,这就莫情分好讲勒,他说要拿走他爸的牌位,他爸是谁——天义盟家主娶的二夫人啦,生是盟内人,死是盟内鬼!哪有当儿子的把父亲从家里赶出去的道理。”她忽然对着关淑尔做出一个呲牙咧嘴的夸张表情:“干伊娘…夭寿不孝喔。”
“扑你阿嬷。”关淑尔骂了一句国版脏话,与她对视针锋相对。
“你想怎样?二当家。”被称作马总的女人虽然看似骨瘦如柴,但毫不犹豫伸手挡住欲要冲上前抓住关淑尔的炫金虎前边,目光锐利起来,竟然也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阮关姐姥当年呵??她连戴绿帽都吞落去了??唉,好啦好啦,往事莫提啦!马老板,咱明人无讲暗话,你若肯跟咱天义盟斗阵(合作),让我们生意过水(走私)去大陆赚吃……”她突然眯起眼,脸上的横肉堆出狡猾的笑:“这代志就乔(谈)得拢啦!嘿嘿~”。
“恁娘卡好!阮老母是天姥母欸心肝,阮老母毋是恁这款下路角?想共伊拖落水?免眠梦,卖肖想啦!”关淑尔气急,突然抢身到前头,对着炫金虎就是一顿狂暴输出,他眼神冷厉,语气带煞,字字咬重,心中像是要把积聚的怨气通通发泄出来。
炫金虎也是没想到这关姐姥的野儿子,从来文文静静的小仔儿竟然这样暴脾气,还没来得及还嘴,就已经被关淑尔更犀利的话压过来了。
“干!恁祖妈咧!天义盟敢若一窟垃圾坑,恁这群破格的卒仔,也配?甲塞啦!”,关淑尔骂完这一句,像是怕旁边的干瘦女人听不懂,又再来了一句:“你们吃屎去吧。”
干瘦女人确实不怎么能听懂关淑尔与她们的对话,但从那愤怒的表情可知他必定没有一句对这天义盟的好话。其它的句子她听不懂,但关淑尔说的“阮老母”这几个字她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清楚,那在国语里就是和“我妈妈”差不多的意思。女人心里一阵哽咽,儿子肯认自己这个母亲了吗,虽然以前从来没有听他叫过自己一声,但这次,他是完完全全在维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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