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正是二三月,逢春日,南江府多小雨。
屋檐下的红衣公子眸光低垂,匀称白皙的手慢慢撑开伞,走入雨中。
孤寂淅淅沥沥,一滴一滴落下,积成一个小的水洼。皮靴踏过,踩出花,很快花又沉死进水里。
绘了点点杏花的白纸伞穿过长街,在阵阵微凉的风中,朝隐约能看见许多油纸伞的方向去。
这里是南江府,仙客第一次下山的目的地是这里,后来下山常来的也是这里,至于原因,已经不记得了。
他因着常来,师父给了些银子,让他在南江府买了个小院,下山可以有地方歇脚。
这条有许多油纸伞作装饰的长街,当地人一般亲切地喊作百伞街。百伞街的二号巷,便有他买的小院,也是他现在要去的地方。
他绕过这些路和铺子,在别人向他热情打招呼时,点头回应。
南江邻里的人都知道,这条街有一位名叫“与清溪”的仙客庇佑。若是遇到困难,可以去二号巷,找到一间门前种着棵杏花树的小屋投信祈愿。
这间属于仙客的小院并无繁华色,清简如隐士之居。仙客在杏花树的枝上挂了一个竹筒,用以接愿。他不收银钱,不收物什,仅凭本心去还愿。
一棵树,一张桌几把椅,再一间屋,构成了百伞街乃至整个南江府诸多人心中的庙宇。
人们信他为仙人,他不大认,最多认自己是仙客。喊的人多,改不过来,仙客索性也不一遍遍去纠正旁人。
不过多久,仙客回到小院,走至杏树下,仰伞抬眸伸手去拿下竹筒里的信。
他收了伞,进屋将信搁在桌上,待沐浴更衣觉着身子清爽了后,才点起灯边煮茶边看信。
纸窗外细雨滴答滴答打在檐上窗棂上,仙客听到一阵脚步声,然后是带着恳求和希冀的低语:
“仙长保佑我儿女顺利归来。”
仙客垂着眸,轻抿一口茶,而后抖了抖书信,将茶盏放在桌上。动作带起的很轻的声响,淹没在雨声与虔诚的祈愿声中。
最近一段时间,玄海宗内师父师兄们总催他回去准备参加宗内春日惯例举办的招新大会,意图让他收个徒弟。
但他忙于个人私事,一直拒绝。
下山的日子几乎都是如现在这般过:听愿还愿,奔波风雪,做一个人们心中的仙人。
易清风看着手中的信,低垂的目光抬了一下。
看见挂在墙上的蓑衣斗笠,他起身,修长手指将信压在杯底,又将那挂着的东西收进储物袋中。做好一切,他俯身吹熄烛火,拿起倚在门边的伞出门。
雨越下越大,打得杏花飘零。仙客捡起一枝飞出墙外的,捏在手中。绕了几条道,找到向他许愿的人。
一个少年坐于墙下,头埋在曲起的膝盖里,叫人看不清神情,只知道能从他旧烂发白的衣裳看出贫苦色。
“沙沙”脚步走近,雨水不再拍打身体,只闷闷敲着伞面。身上被打得粘湿的感觉令人难受,冰冷入骨。
少年仰起头,眼中望进了倾斜的伞,被递来的干净杏花枝和低眉的仙客。
“你向我许下了愿。”易清风说,“现在,我来还你。”
少年眨着盈了雨的眼,捧着他给的杏花枝望了他许久,才开口轻声问:“你是真的仙人吗?”
易清风蹲下身,将一顶斗笠轻轻扣在他头上,说:“我能实现你们的愿望,大抵是算仙人。至少他们都如此唤我。”
“那你能给我一个家吗?”
“可以。”
易清风盯着那莫名亲切的眉眼,声音温和下来:
“往外绕那油纸伞多的地方走,若抬头瞧见一棵杏树,便是到家了。”
*
夜里微冷,少年缩在床角,被子裹得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易清风沐浴完回来就看见他一直懵懵懂懂地看着这边,心下觉得有几分好笑。他坐到床边,少年就往他身边蹭,一点一点的,最后蹭到被子边碰到他的肩。
“到时候我去寻人给你打张床,今夜先委屈一下,与我一起睡。”易清风看着少年那双微圆的似鹿的眼睛,“需要我寻个东西隔开么?”
“不用。”少年磨磨蹭蹭地靠到他身边,闷声说,“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不是知道我叫与清溪么。”易清风说。
少年摇摇头,“厉害的修士会有自号,这不是你真正的名字。”
“那你应该也知道,名字可以用来作咒。”易清风伸手纵傀丝把窗子关上,将冷风隔在屋外,“我叫易清风。明月清风的清风。”
少年很轻地“哦”了一声。
“那你呢?”易清风浅浅地笑着,“问别人名字之前,要先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
“我……”
少年沉默片刻,忽然往旁边倒去。团子在床上摊着,声音更沉闷了,“我的名字很久不用了。”
易清风偏身面向他,“那怎么?”
团子又滚了一下,转过脸来,用乌黑明亮的眼睛直直盯着他,“我姓雁,大雁的雁。其他记不清了。”
易清风与他对视片刻,慢慢移开目光,“好,我便唤你阿雁吧。”
总觉得他并不是记不清了,而是不愿说。可他偏生又有这么一对无辜纯真的眼睛,叫人迷惑了真假对错。
算了,不管。毕竟——
他刚把少年带回家,一直闷头睡大觉的系统忽然就跳出来噼里啪啦地放鞭炮并说恭喜找到主角。
起初他救少年是为了救,现在他养少年多了个顺理成章的理由——帮助主角成长。
易清风从思绪中回神,看向阿雁,发现阿雁依旧目光炯炯地在望他。他没忍住上手揉了揉阿雁的脑袋,阿雁缩缩脖子,小声抱怨似地说:“会长不高。”
“不会长不高的。”易清风轻声笑道。
与阿雁相处了几日,易清风发现他已是十八岁,灵髓灵脉都极适宜修炼,却无倚靠之道。
于是他坐在门槛边看着杏树想了一夜,决定教阿雁些东西。
阿雁果然很聪明,学什么都快。易清风将自己会的傀术、剑术倾囊相授,甚至自己不会的符箓、卦象、阵法,也想办法去帮他弄来。
很显然,易清风想收这红尘做徒弟——但他是披风戴雨、不常停留在家的“仙客”,这事情便一直耽搁着,没有正式的拜师仪式,心照不宣地做对无人知晓的普通师徒。
几月下来,易清风越发遭不住了。
“这张木床,是乡亲们知道你来,特意为你打的。今夜你可以睡这里了。”
阿雁来的第二个月,与百伞街的叔叔婶婶都混了个好关系。这些街坊领居们便出主意,给他打了一张新床。
但阿雁赖上他了,根本不依,夜半偷偷爬回他床上——差点被他一条傀丝割下脑袋。
“师尊。”阿雁委屈地抓着环在脖颈上的傀丝,“我想和你……”
易清风受不了他撒娇,把身一翻继续睡,任他去了。
每一个同枕而眠的夜晚堆砌,越发让人心悸。
仙客接触、结交的人很多,而相知、深交的人很少——阿雁是他眼中多又同时少的部分,是他所能真切触摸的红尘。
红尘像长不大的孩子,睡前要央他讨个故事,喜欢抱他喜欢撒娇,生闷气会将书撕烂又偷偷一点一点补回去,吵架了会写信放在杏树竹筒里装作可怜兮兮的模样道歉。
院子不大,因而屋子也不大。但正是这间小屋,偷偷藏了一个人的心事。
易清风指尖拂过阿雁的发,垂眸掩下眼底的情愫,不敢看镜中少年的面庞。
他拒绝不了每日温好的一壶热茶,拒绝不了疲惫归家迎接上来的拥抱,拒绝不了忧郁苦闷时有聆听者主动上前……所有他从前希冀的亲密没有再因为他的羞于表达而得不到回应。
少年身上的杏花香轻轻巧巧遛入鼻尖,就像一举一动都明晃晃地闯入他的心中。
易清风磨了磨牙,强迫自己把飞远的思绪收回,专心地编发。
阿雁却从他短短的停顿中感觉到他的出神,仰起脸来,弯起眼睛笑道:“师尊是不是不会?”
“先别动。”易清风低声道,“我会的。”
为了在阿雁面前装一回成熟稳重好师尊,他早就抽空去邻里街坊那处学了怎么绑麻花辫。
但现在……绑不好了。心乱了,理不清,搅得思绪也乱。
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会对一个才认识几个月的人动心至此?
也许是因为少年活泼得似只小狐狸,但也会将脆弱的一面展示给他、把心捧给他看。
这夜大雨,雷声吵嚷。易清风不怕雷声,少年却是有些畏惧。
他悄咪咪地翻身,背对着师尊蜷缩起身子。不多时,易清风便察觉不对,开口问他情况。
阿雁向来是粘人的,如今不开口,只会是有心事。
师尊这么问了,少年才转回身来。易清风看见他眼里悄悄积起的泪。
布着杂乱疤痕的手指曲起,轻轻地抹去少年眼中的雨滴。
他温声道:“屋内屋外都下雨,师尊睡不了觉了。”
少年眼泪再忍不住,像外头院子里被风雨摧折的杏花,洋洋洒洒地飘零。
“我梦见、梦见走散了,你没有找到我……呜……”
每个人都有过往。这些过往与另一人沟通的多少会成为关系到达何种地步的衡量标准。
易清风在这一夜知道了阿雁的所有心事,再寻不到一个借口让自己将对阿雁的情谊归为师徒。
他是一只误入凡尘春日的蝴蝶。
系统:【宿主你咋和人家躺一张床上了?】
易清风:【没地方给他睡。】
系统:【你不是有张榻在那边吗?】
易清风:(突然耳聋)
系统:【哎哎哎,你怎么还抱人家!】
易清风:【他冷,自己往我怀里钻的。】
系统:【?那你就抱吗?!】
易清风:(耳聋x2)
系统:【你尔多隆了吗!】
易清风:(耳聋x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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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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