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裴静文曾向往过草原,一望无际的原野,水草随风摇摆,牛羊成群结队低头吃草,蓝天白云亮如宝石,猎猎狂风吹来自由气息。
直到她长久生活在草原上,日复一日面对空旷荒芜的世界,初来乍到的新鲜,逐渐被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取代。
好在等雪化干净了,她们就要启程离开犁羌王庭,借道布日古德领地,去到热闹繁华的幽州镇。
一轮红日缓缓沉入地平线,大火烧透半边天,裴静文单腿支起,流里流气地靠坐铺了毯子的牛车上,呼啸的风吹动灰白风毛。
“草原果然只适合旅游,”赵应安手揣袖中坐她身旁,“我还是喜欢山水秀美的地方,江南或者川蜀都不错。”
饮下一小口烈酒暖身,裴静文随手将酒囊递出去,赵应安低头轻嗅散发辣味的酒,皱着眉头连连摆手。
裴静文笑着收回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眼角擦过,使了点巧劲儿拿走酒囊。
顺着朱红色袖管看去,眉目俊秀的少年仰头豪饮,黑眸仍清凌凌的,不见丝毫醉意。
“你才多大年纪,少喝些烈酒,别学你姑姑。”裴静文抢过酒囊,没好气地敲打林耀夏额头,“过几天我们就要去寻你三叔,当着他你还这样喝,他罚你我可不会出面求情。”
林耀夏一把抱住她,脑袋往前伸拱来拱去地撒娇,说了一连串好听话,哄得裴静文嘴角根本压不下来。
赵应安调侃道:“这么会哄人,难怪赤那舍不得咱们花妞妞。”
赤那是犁羌大汗阿古拉长子,今年十六岁,比林耀夏大一年,两年前以赫赫军功获封赤那王,封地牲畜无数。
王庭初见他那天,他正打着赤膊和手下摔跤,结实硬挺的肌肉撑起被太阳晒得黑而发亮的肌肤,后腰到肩膀的苍狼刺青张牙舞爪。
他把手下摔到地上,双手举过头顶豪迈大笑,露出两颗尖尖小虎牙,为肃杀硬朗脸庞添上几分可爱。
林耀夏当场就看上了,听林望舒说他尚未成亲纳妃,热烈大胆地示爱,吓得战场上所向披靡的赤那,见着她就脸红,不出一月便沦为林耀夏跟班。
对于林耀夏早恋,周素清和余顶天不太赞成,林望舒甚是开明,只让她把握好恋爱中的分寸,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她心头要有数。
“说曹操曹操到,”留着狼尾的赤那背光走来,裴静文笑盈盈打趣,“还不快去和你男朋友约会?”
林耀夏扮了个鬼脸,一蹦一跳靠近黑袍少年,踮起脚尖轻轻吻他脸颊,羞得他不自在地别开脸。
林耀夏笑弯了腰,牵起他朝王庭外走去,赤那落后她半个身位,微微侧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渴望主人抚摸的乖狗狗。
来到水流潺潺的河边,赤那解下披风铺草地上,坐到林耀夏身边后,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为了林耀夏才学说魏话,他吃力地说着简单词句:“花花儿留下,不要走,你是我的王妃。”
“不行。”赤那初学魏朝官话,理解不了太复杂的内容,林耀夏和他说话一向简单干脆,听起来颇有几分冷淡。
不过她的动作可一点都不冷淡,左手探进黑色衣摆,爱不释手地抚摸坚实腹肌。
右手也舍不得闲着,摸摸她亲手操刀的狼尾短发,又往旁边挪捏捏发烫的耳朵,再轻轻触碰凸起的喉结,拇指抬起碾过饱满唇瓣。
赤那轻轻咬住她指尖,问道:“为什么不留下?”
“没有为什么。”林耀夏神色坦然地说出这话,赤那气恼地哼了声,她轻佻地拍拍他鼓起来的脸颊,“过来抱着我,有点冷。”
赤那依言搂着她,用身体为她挡去凛冽寒风,又问:“做王妃不好?”
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他怀中,林耀夏轻抚轮廓分明的下颌,语气稍带不耐烦地哄道:“乖,不要惹我生气。”
犁羌草原发生的事,只能留在犁羌草原的风沙中,她是有点喜欢他不曾被三纲五常规训的野性和桀骜,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当王妃不是她的人生规划,她有自己的路要走,不会为情窦初开的一时兴起,头脑发热误入歧途。
赤那在她的心里确实占有一席之地,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倘若他愿意痴情地等待她,将来她可以接纳他为侧室。
异族嘛,做个侧室不算委屈他。
想得明白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另外一回事,真到了启程那天,林耀夏绷着脸骑跨红鬃马背,明眼人都能瞧出她心情不佳。
林望舒靠过去逗她,戏谑道:“舍不得男朋友?”
攥住缰绳的手倏地收紧,沉默片刻后林耀夏坦然道:“是有点舍不得。”
“犁羌想和布日古德结盟,阿布准我随阿巴嘎同去历练。”赤那打马来到她身边,说着一口流利的犁羌话,“花花儿我也舍不得你。”
高滔笑嘻嘻地凑上前,学林建军当年给裴静文翻译,故意错误翻译赤那的话,看热闹不嫌事大挑拨小情侣。
话还没说完,林望舒不轻不重拍了下他脑袋,眼轱辘一转,强忍笑意在高滔的错误翻译上又添了把柴火。
林耀夏抬头望天,无语道:“姑姑和小姑父坏透了,这几天听赤那说不舍得,耳朵都快听出茧子,那句话才不是讨厌我的意思。”
“别乱喊。”林望舒被她的话呛到咳了几声,满脸黑线地说,“你跟着赤那叫他阿巴嘎也好,依年纪大小叫声哥哥也行,总之不许叫他小姑父。”
高滔气鼓鼓地瞪她,解下金刀递给林耀夏,大方道:“听你阿兄说你喜欢金刀,来,小姑父送你。”
这可不是普通的金刀,而是他作为犁羌汗国达巴拉干王的权力象征,赤那也有一把。
赤那的金刀刀柄盘着一只苍狼,红宝石做眼睛透着嗜血的狠辣,堪称点睛之笔。
高滔的金刀无多余装饰,整体看去朴实无华,林耀夏稀奇把玩一会儿,便将金刀还给高滔。
犁羌王庭位于曾经的安西都护府西北方三百里处,而布日古德王庭则在瀚海和狼居胥山之间迁徙,两个王庭之间相隔三千多里。
三月初出发,浩浩荡荡的使节队伍接近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终于赶在六月到来前,与布日古德接引使者碰头。
每天睁眼就是绿油油草原,空气中还弥漫着牛羊粪便臭味,裴静文只想快点看到中原建筑。
奈何林建军是何光景还不明朗,冒冒失失去寻他也不好。
高滔要和布日古德商议结盟,全流程下来起码要一两月。
林望舒提议,她们可以暂时留在布日古德王庭,让宋宗霖和黄承业结伴先去幽州打听林建军的情况。
这个提议众人没有异议,于是就这样定下来,看厌草原景色的两人兴高采烈地夹紧马腹策马疾驰。
当初执意见识塞外风光的周素清搂着长夜安,和挽着赵应安的裴静文并排站立,羡慕地望着离去的两人。
又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才抵达布日古德王庭,接风宴主角是高滔和赤那,连月赶路疲惫不堪的其他人,安安心心躲帐篷里躺尸。
休养三四天,裴静文精力恢复,立即跑去和高瑕月叙了半天旧,从她口中得知林建军去年的遭遇。
随即她话锋一转,说起大祭司与神灵沟通的事迹,而且林建军和她甚是熟稔,裴静文和赵应安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读出相同的猜测:这大祭司怕是和她们一样。
辞别高瑕月,两人朝神帐走。
面对犁羌汗国来的贵客,侍女柔声细语请两人稍等片刻,转身进入神帐中。
不消片刻,侍女走出神帐,打起帐帘引她们入内。
和想象中的阴暗潮湿不同,神帐内每个角落都摆了花树灯,没有一丝死角,照得神帐亮堂堂。
屏风后传来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
先露出来的是月白长靴,袍摆处绿松石海浪起起伏伏,托起羊脂玉腰佩,驯鹰的骨哨安静躺在胸前,再往上便是冷艳大气的容颜。
裴静文倒吸一口凉气,视线对上同样猛地深呼吸的苏乐,两人瞳孔剧烈震颤,腿像灌了铅不敢置信地僵在原地。
苏乐瞬间失去语言表达能力,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脏话。
裴静文不遑多让,指着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像猴子一样咿啊乱叫,发不出一个有效音节。
赵应安了然,悄然离开神帐。
两人张开双臂奔向彼此,抡圆胳膊拍打对方肩背,也不管对方说什么,自顾自分享这么多年的经历,不忘嘲笑对方倒了八辈子血霉,被迫来到这鬼地方。
都说得口干舌燥,两人意犹未尽地闭上嘴巴,勾肩搭背朝内帐走,吨吨吨灌下两大杯凉茶水,苏乐拉着裴静文歪靠罗汉床上。
甫一躺下,两人异口同声道:“说说你这些年的经历,”默契地直视对方的眼睛,“刚才我都说完了,”两人眉心同时蹙起,“你没听我说话?”末了还不忘没好气地轻啧,“滚呐!不许学我说话。”
最后一个音落下,两人望着对方眼睛大笑出声,不知是谁轻轻哽咽,眼泪就像冲垮堤坝的洪水,她们拥抱着彼此失声痛哭。
裴静文想象过很多重逢的场景,苏乐可能会站星舰前接她,又可能会藏她房间里吓她,唯独不该是这样。
“你怎么也这么惨?”裴静文红着眼睛看她,浓重鼻音模糊她的话,“我以为你好好待家里等我回去,你来这鬼地方做什么?”
苏乐脑袋一抽一抽的,打了个响亮的哭嗝,扯着嗓子叫嚷:“快下地跳跳倒出你脑子里的水,这地方是我不想来就能不来?十年了,整整十年了,我命苦啊!”
十年身事各如萍,故人相逢泪满襟。
别来无恙。
“十年身事各如萍,故人相逢泪满襟”原句是“十年身事各如萍,白首相逢泪满缨”,出自韦庄的《与东吴生相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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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第 2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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