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州城外三里,河东军主营。
“若非卖四郎面子,纵使花费万贯她也难赎回那几个死士的尸体。”裴劭做出邀请姿势。
苏沁作揖道谢方才入座,举杯遥敬箕踞上首的裴劭,笑道:“节帅又同我说笑,我哪里有什么面子,分明是沾了兄长的光。”
裴劭握杯浅酌,语气轻佻道:“我曾见过那裴氏,美则美矣。你兄长若真想要她大可修书一封,待城破后我派人送她去凤翔。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也值得你不远千里跑这一趟,难道怕她被我部下欺负?”
苏沁装傻充愣地笑了笑:“我也是这样对阿兄说,反倒被阿兄训斥得狗血喷头。”
裴劭挑眉道:“何解?”
苏沁叹了口气道:“阿兄说挑拨之言其心可诛,他何曾怀疑节帅部下,战事初定恰是用人之际,不好为私事麻烦节帅。”
裴劭大笑道:“还记得乐天从前目下无尘,出镇凤翔后倒是沉稳许多。”
长幼有序,又有求于人,苏沁不好附和这话也不好不附和,于是转了话锋问道:“听闻横野军中火箭厉害,云寰州军正是败于此。”
“那火箭确实厉害,瞧着墙头上不过几十人,却能做到千箭齐射,如此神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难怪江元鸿惨败倒戈。”裴劭以手支颐目露精光,夺取蔚州神机便是他囊中之物,何愁李继勋不肯归顺于他。
苏沁兴味盎然道:“果真如节帅所言那般奇妙,不知沁可有幸一见?”
“这有何难?”裴劭抚须道,“待横野军下次出城袭击营寨,四郎可穿戴盔甲随我一观。”
“沁先谢过节帅。”
苏沁到底年轻,比不得裴劭浸淫朝堂大半辈子,和他你来我往打机锋,不过片刻疲惫感油然而生,借口不胜酒力告退。
离开中军大帐,他转身眺望蔚州城池方向,临行前兄长叮嘱言犹在耳,踱步回到监视严密下榻处,以休息为借口挥退侍从,摸出买来的密信临摹版。
前头的字他都认得,无非是劝林建军不要回援,后头那几行宛如天书,倒真应了阿兄的猜测。
蔚州被围难与外通,火箭自然无法运送出城,再联系横野军迎战寰朔州军时火箭几乎绝迹,可推测随军工匠不知火箭制法。
苏沁似要盯穿鬼画符,难道那神机真如阿兄猜测,出自裴娘子之手?
如果是真的,但愿林建军出征前留下后手,否则叫裴劭得知,裴娘子想脱身那可就难了。
几行天书深刻脑海,苏沁赤脚下地走到火盆前,亲眼目睹密信烧成灰,他这才放心地躺回榻上。
“这几日苏沁可有异动?”裴劭拉满弓弦羽箭疾驰而去,正中百步外草靶中间红心。
心腹幕僚道:“前几日买走临摹密信后,他再未有任何动作。”
裴劭又问:“那几行鬼画符多久能解出来,究竟是不是火箭制法,与前面那些字是否同出一人?”
幕僚作揖道:“前头飘逸行书颇有书圣风范,后头天书以炭笔书写,从落笔力度与笔迹走向来看,皆不像出自一人之手。”
他顿了顿,继续道:“属下将那几行天书拆解分与幕僚和随军工匠,皆言不知其意。”
裴劭点了点头道:“区区妾妇怎会是神机之主,”说着瞥了眼幕僚,“重赏之下必有能人揭榜。”
“喏,属下这就去办。”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惨白月光照出城门后惨烈景像,触目惊心的鲜血沿着车辙沟壑慢慢流淌到脚边,神机署所有工匠敛息屏气,满目惊惧恐慌。
“敢有叛者,他们就是下场。”石嵩带着迫人威压缓步逼近,心有余悸的工匠纷纷跪地磕头,赌咒发誓绝不变节投敌。
那一家十一口,尸体可还没凉。
怯生生求饶和掷地有声毒誓,穿过城门旁岗哨亭单薄木板,手指抓过木桌指甲劈裂,女郎感觉不到疼痛般,端坐长条凳上背脊挺得笔直。
待哭嚎声散去,她拢紧裘衣缓步走出岗哨亭,侧眸瞥向冰封的血迹,与黄承业一前一后走远。
平安无事回到刺史府,黄承业挠了挠头纳罕道:“我以为夫人会和上次一样。”
裴静文面色平静:“我也怕被火药炸,”她扭头看他,自嘲道,“再说虚伪一次难道还不够吗?次数多了平白惹人厌烦。”
蔚州城内硝石和硫磺耗尽,意味着制不出齐发火箭,守城难度增加,恰好裴劭派力士城外喊话,果然有工匠生出外逃的心思。
那是她一点点改良出的火药,怎么可能接受裴劭轻易拥有,用她费尽心力改良的火药,炸塌蔚州城墙俘虏她。
想用她的心血换荣华富贵,做梦!
“或许林三才是对的。”裴静文仰头望着白玉盘,“其实我早就背叛自己的阶级,只是一直不肯承认。”
穿过抄手游廊,迎面撞上才辞别赵应安的张娆,裴静文叮嘱她早些睡,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唤住她。
女郎目光中闪烁着纠结,张娆体贴地先开口道:“叔母有话但说无妨。”
裴静文仍是不语,沉默地注视她。
林建军和李继勋算是分道扬镳,张光隐作为范阳藩臣藩将,未得帅令自然不敢出兵支援。
她理解小女郎的为难之处,数次拦下钟离桓要她修书请援。
时至今日,她却变了。
良久,她严肃道:“阿娆,我此生无法孕育子嗣。”
隔着白墙的少年呼吸骤紧,张娆亦是怔然道:“什么?”
裴静文重复道:“我不能生育,三郎这辈子不会有亲子。”
张娆恍惚间想起决云儿那句理所当然的惊世骇俗之言,直到回到寝室,掀起万丈狂澜的心还没恢复平静。
“叔母所言可信吗?”自从蔚州被围以来,张娆便像幼时与乳母同宿,她依赖地缩在钱娘子怀中。
钱娘子思忖道:“阿郎与夫人天启十四年大婚,至今已满八年,两人身强力壮,伉俪情深,按常理来说早该有子嗣。”
张娆搅着头发轻声道:“难怪决云儿说得那般笃定。”
钱娘子摇了摇头道:“阿郎来日纳妾生子该如何?”
回忆两位长辈相处时的情景,张娆语带迟疑道:“叔父私下极尽侍奉讨好叔母,生怕叔母皱下眉,应该……不会吧。”
“我的小祖宗哟——”钱娘子没好气地戳她脑门,“你就是听信小阿郎胡话,把脑子都给听傻。”
她语重心长道:“权贵男子向来喜新厌旧,又极看重子嗣传承,色衰而爱驰者比比皆是。”
张娆眨眨眼道:“阿母觉得叔母与我像姐妹吗?”
钱娘子一个激灵坐起来,仔细回忆裴静文容貌,又细细打量女儿脸庞,拍着胸脯狐疑地感叹道:“夫人莫不是精怪变的?”
张娆掩着被衾咯咯直笑,钱娘子也被自己的话逗乐,翘着兰花指轻点娇俏眉眼,复又躺回原位。
张娆贴心为钱娘子掖好被角,抱住乳娘的手臂道:“阿母也许觉得我这话很傻,我有预感叔父不会纳妾,就像我相信决云儿的承诺。”
钱娘子骂道:“**汤喝多了。”
“数月来在安民堂忙碌,我早已融入林家和蔚州。”张娆仰起头望着她眼睛,“叔母的意思我明白,阿母,我该写这封家书吗?”
钱娘子轻声叹息:“阿娆,我只能教你内宅手段,于政事上一窍不通,如果想做你尽管去做,不论何时阿母都站你身后。”
“阿母对我最好了。”
翌日清晨,临出府巡视城墙前,东北角小院的侍从来禀,陶夫人以死相逼请夫人前去。
裴静文暗道麻烦,眉头紧锁拐向府邸东北方,踏进正堂时满脸不耐烦。
而今陶夫人却是彻底不怕她,猛地一拍桌案怒斥道:“你不准元朝参与守城到底是何居心?”
“夫人心里应该清楚,真正不准的另有其人。”裴静文面色微沉道,“眼下情势危急我不得空闲,夫人闹这一次也该够了。”
陶夫人冷笑道:“倘若二郎知晓你不能生育,你猜他该如何?”
“难怪夫人闹这出。”行至门边的裴静文倒回来大马金刀坐至下首,指骨轻击案几似笑非笑。
陶夫人突然缓了语气,说道:“即便林氏子再是敬重你,终究比不得亲子孝顺,何况你名义上只是其叔母。”
裴静文问道:“夫人有何高见?”
陶夫人苦口婆心道:“我知你与二郎夫妻恩爱,不愿见二郎纳妾取小,可二郎到底得有自己的子嗣,否则将来岂不便宜林氏子?”
裴静文慢条斯理点点头,陶夫人说得便越发起劲:“你华表妹性情温婉贤淑,不过求一方安身之地。你若松口二郎没有不依的,将来她之子过继认你为母,正好两全其美,你意下如何?”
裴静文笑盈盈道:“夫人可能对我有些误会,我从来没有不肯。”
陶夫人眼睛一亮:“果真?”
“所以夫人和我说没用。”裴静文眼底笑意渐渐淡去,“等尘埃落定夫人尽管寻林三,我尊重他任何选择,”说罢站起身阔步朝外走,“战事吃紧夫人好自为之,再有下次我会直接为夫人备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
陶夫人后知后觉这是被耍了,抓起桌案上瓷杯狠掷过去,黄承业精准接住砸回她脚边。
“毒妇!你好歹毒的心肠!既不提携亲侄儿,也不许他纳妾绵延子嗣,非得眼睁睁看着权柄便宜外人!毒妇!你不得好死!”
裴静文斜倚廊柱,抱臂道:“多谢夫人夸奖,”她扭头笑看谢元朝,“你和你妹妹本可以和扁担花决云儿待遇相同,可惜你祖母误你们终身。”
“贱妇!你胡说八……”陶夫人的詈骂被绸帕堵住,侍从将她拉回正堂。
谢老翁畏畏缩缩逃出正堂,裴静文顺手指着他道:“每因你祖母而要供养他一日,他就愈发厌恶谢氏一分,当年你祖母要是弃夫入京,焉知你与决云儿有何不同?”
两日后,谢老翁暴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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