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叩关战的失利,待在后勤营的裴静文有所耳闻,她忙于清点火箭和震天雷数量,尚未了解具体内情。
之前林建军同她闲聊,说起过强攻雁门关乃是下下策,此番叩关失利她毫不意外。
雁门关乃天下九塞之首,由东陉关和西陉关组成,以长城和堡寨相连,关城夹于连绵陡峭山脉之中,扼守狭窄河谷咽喉要道,大军难以翻越和铺开。
而在雁门关外,除开必备预警工事烽火台和驻扎小股精锐的戍堡哨卡,皆驻扎精锐河东军,作为主关城的战略纵深防御。
主关城固若金汤,内夯土为基外砌砖为墙,瓮城、敌楼、箭垛等基本防御工事一应俱全,隘口常年狂风怒号,箭矢准度变低射程变短增加进攻难度。
所以她很不能理解,他既然知道雁门关易守难攻,为何还要直捣黄龙强攻主关,这根本就不是合格主帅能做出的决定。
除非他想借这次叩关,达到某些不为人知的目的。
裴静文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凭这么多年对他的了解,十有**就是她猜测这样。
“裴坊使,节帅有请。”
去往中军大帐的路上,周遭异样目光纷至沓来,窃窃私语一刻不停,若非黄承业和亲兵寸步不离保护,裴静文怀疑她会被吐口水。
她骂骂咧咧询问:“是不是哪个王八羔子做坏事后推我出去挡刀?”
黄承业犹豫片刻,支吾道:“节帅会还坊使清白。”
裴静文了然,追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
黄承业蹙眉道:“雁门关河东守军装备火箭,军中传言乃是坊使泄露。”
“河东军装备火箭?”裴静文倏地想起蔚州被围城时,写给林建军那封密信,眉心不经意间拧成“川”字。
对土生土长的魏人来说,那封密信重要内容不亚于天书,但对天外来客而言,只是用星网扫描一下的事。
星网算法系统名为天算,即便是残缺的天算,解常微分方程和翻译英语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一件小事。
裴劭手底下有共和国来客?
“因为我是神机坊使,所以大家认为是我泄露的?”
“坊使姓裴,裴劭也姓裴。”
裴静文停在中军大帐前,双唇抿成一条线无语望天,裴劭什么档次也配跟她同姓,害得她平白无故被怀疑。
帐帘被打起的那刻,数道锐利目光似坚硬罡刀射来,十来位军将几乎同一时刻抱拳,异口同声铿锵有力道:“末将请斩裴氏女以定军心!”
“我还没来就给我定罪,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我,我看诸位才是收受裴劭好处,欲使节帅自断臂膀。”裴静文淡定自若走进帐中,穿过虎视眈眈牙将来到案前,躬身参拜上首的林建军,起身时眨眼示意他先别说话。
黑甲牙将怒目道:“尔区区妾妇之辈,安敢在此大放厥词血口喷人?”
大马金刀而坐的黑衣牙将,面露鄙夷冷嘲热讽:“研制火药、齐发火箭车和震天雷的军器大家,在你口中只落得区区二字,想来你从未用过神机,否则定说不出过河拆桥混账话。”
三五牙将附和他言。
裴静文看过去,都是守蔚州时经她手提拔的军将,未满两年便能入中军大帐,他们往上升的速度似乎快了些。
她很快收回视线,抢在那黑甲牙将还嘴前呛回去:“原来你们污蔑我叫安定军心,我污蔑你们却是血口喷人,天下可有这般道理?”
红衣牙将提醒道:“坊使身边那一堆裴姓亲兵,可都是河东裴氏出身。”
“英雄不问出处,他们虽为河东军效力多年,但本领过硬胆识过人,而今弃暗投明另择明主,节帅派其保护我何尝不可?”裴静文下巴微抬道,“只因他们出身河东裴氏便不敢起用,这样的主公诸位敢托付身家性命追随?”
裴静文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案上茶水润喉,自然而然好似身处家中。
众人看向上首大权在握的男人,面上不见丝毫怒意,甚至还笑盈盈地望着女郎,好些牙将嗅出暧昧私隐,纷纷默契地缄口不言。
他们表面粗,不代表心里也粗。
此举称得上冒犯,臣属僭越至此而主公不怒,两人私下关系非同一般。
想到燕国夫人姓裴,少数人已将二者联系起来,瞧瞧灰头土脸的女郎,又疑心也许是他们想太多。
又不是蔚州被围那种危难关头,金尊玉贵的燕国夫人,不得不挺身而出权摄大事。
而今主公兵强马壮出镇一方,早不见往日捉襟见肘,燕国夫人没必要放着养尊处优的富贵日子不过,跑去神机坊吃苦受罪。
怎么想都不符合常理。
传言中燕国夫人花容月貌,岂是面前风尘仆仆女郎可比?
或许是节帅养在外面的爱姬。
男人哪有不喜新厌旧的,何况是大权在握的封疆大吏,吃腻珍馐美味龙肝凤髓,换口味尝清粥小菜实属平常。
“蔚州被围时我写过一封信,信中以密语写下火药配方。”裴静文开始认真解释,“遣二十死士送至云州,由寰州刺史林望舒破解密语,方有希夷真人带领云州工匠赶制火箭。”
她平静扫过众将,继续道:“二十死士二十密信,只三人安全抵达云州送出密信,余下十七人牺牲蔚州城外。”
她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河东军装备神机火箭,我猜可能与密信有关,那时蔚州被围后勤被断,我只能选择送出火药配方。密语精妙绝伦高深莫测,天下能看懂的寥寥无几,我确实没想到裴劭手底下居然还有此等人物。”
话至最后,她骄傲抬头:“不过有又如何?拾人牙慧之徒,也就只有这点破解密语的本事。”
中军大帐沉寂片刻,分坐左右的军将彼此交换眼神,有一人开口道:“坊使所言不无道理,但这不能服众。”
另一人亦抱拳道:“敢问裴坊使何方人氏,令尊之名可在裴氏宗谱?”
亲兵迈步进帐,拱手道:“陌刀营第六队队正裴策求见节帅。”
裴策便是为给兄长报仇,忍辱负重蛰伏好几年,亲手捅杀裴允的少年。
不同于其他怀疑林建军让他们认裴姓新主只是戏言的裴氏亲兵,他牢记林建军那夜的话,只忠于裴静文一人,为她之故连林建军面子都敢下。
被下面子林建军不仅未动怒,反而命他入精锐陌刀营,又吩咐时任蔚州都知兵马使的秋十一亲自带他。
他单膝跪地,朗声道:“卑下不知坊使是否出身河东裴氏,但卑下知晓坊使昔年落魄时,险些遭河东裴氏子弟掠卖为奴,深仇宿怨不共戴天!”
“多年前有人曾问过我,是否出身河东裴氏,我便用那时的话回答。”裴静文唇角上扬轻蔑地笑,“天下姓裴的都是他家的么?狗脚河东裴氏,我看不上!”
不知谁小声嘀咕:“大言不惭。”
不管怎么说河东裴氏都是一等一的名门望族,有魏建元两百余年以来,宰辅将相不知出了凡几,此女的口气未免太大。
“她确有看不上裴氏的底气。”
所有人随上首的男人起身,亲眼目睹裴静文被牵至主位,坐上那个代表权势的位置。
林建军跨立交椅旁,单手搭在女郎的肩膀上,目光沉沉扫过众人,雄浑稳重的声音在帐中回荡。
“神机坊使裴静文乃吾爱妻,尔等主母,燕国夫人裴氏。”
是那位浐水河畔勇救太子的新城郡三品郡夫人,是那位为兄嫂骨殖金銮殿据理力争被贬入掖庭的宫人,是那位陪伴丈夫南征北战千里相随的女中豪杰。
也是那位在蔚州发洪水时慷慨解囊的慈悲善人,更是那位在蔚州被围时赴守城前线鼓舞军心权摄大事的主母。
难怪她身怀绝技,明明可以拜入其他节度使门下,却甘愿入彼时担任蔚州刺史的主公麾下做神机署令。
这世道夫贵妻荣,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主公,唯独她与主公利益紧密相连,主公战败于她没有好处,她不会干出自掘坟墓的蠢事。
即便抛去利益不谈,主公待她数年如一日的好,她与主公伉俪情深,便是为这份感情也不会行傻事。
那些要斩裴静文的军将,诚惶诚恐单膝跪地请罪。
军将的心思裴静文大概能猜到。
士农工商秩序深入人心,神机坊使在很多人眼里,不过是掌管工匠的低级官吏,纵然有林建军给她抬身价,到底难以扭转世俗偏见。
牺牲个小官平息众怒简单划算,如果不是她的另一层身份,她敢肯定她今日必死无疑。
裴静文心头堵着闷闷不乐,但大敌当前不能自乱阵脚,一句不知者无罪驱散中军大帐紧张凝滞的气氛。
“三日之内,我要流言消失!”低沉雄厚男声砸在所有人心上,众人铿锵有力抱拳领命,有序地离开宽敞大帐。
帐内很快安静下来,裴静文懒散地倚靠椅背,仰视坐长案上的男人。
她语气笃定地说:“你早知道雁门守军装备火箭。”
林建军大方承认:“豪掷千金从太原军器坊副坊使那儿买来的消息。”
裴静文不解道:“那你为何还直接强攻主关?”
“拔下戍堡和关隘的连番胜利,足以安抚河东军惊现火箭和此次叩关失利动荡的军心。”林建军从容道,“雁门关出了名的易守难攻,等士气正盛时冰水浇头,再想挽回可就没那么容易。”
火箭技术外泄早晚会爆出,与其拖到后面不如早点捅开,把火箭技术泄露带来的影响尽可能降到可控范围。
裴静文斜睨着他道:“万一雁门守将不用火箭,你的算盘不是落空了?”
林建军轻描淡写道:“雁门守将素来张扬跋扈,哪里受得住属下撺掇?”
裴静文眉梢微挑:“过去一年你背后动作不少,”特意停顿片刻,“那人是谁?”
林建军哪能不知她在问谁,心有灵犀回答她的问题:“一个叫郁青山的年轻郎君,不出意外应是天外来客。”
裴静文叹了口气道:“倘若他不幸落入你手里,到时候给他个痛快罢。”
林建军纳罕道:“不求情?”
“如果你败给裴劭之前没能送我去布日古德,郁青山会为我求情吗?”轻笑溢出裴静文喉咙,“纵然他良心未泯为我求情,裴劭能轻易放过我?单是想想那时我会经历什么,就恨不得他立刻马上去死!”
平日里温暖宽仁的灵魂,比千年不化积雪还要寒冷刺骨,外围竖起一根根锋利冰棱,散发出冰冷无情的攻击性。
“让你给他痛快,已是顾念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她语调不急不缓,如平静池水未掀起半点波澜,却难掩甚嚣尘上的杀心。
“不会败,我不会败。”
燃烧的铜盆炸开火星,溅到心口烫得林建军气血翻涌,她鲜少尖锐地展露自私阴暗,是如此的令人着迷。
视线反复在她身上流连,男人眼底满是被惊艳的痴迷。
“卿卿宝贝,你怎会这般迷人?”
裴静文拍开不安分的手,故作正经道:“节帅自重,工作时请称职务。”
“裴坊使宝贝,”林建军岔开腿圈住交椅,俯身挑起横眉冷对的脸庞,似梦魇般喁喁低语,“你是如此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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