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潼关是关中东大门,蒲津渡则是关中第一锁钥,河东河北可由此入关中平原,无需绕经山河表里潼关,隶属河中节度使辖区。
秦扬造反祸乱江南,淮南节度使李怀义又截断赋税,魏廷经费吃紧盯上解梁盐池。
三年前天启帝遂下诏,时任山南东道节度使的贺介,调往河中镇出任河中节度使,牢牢抓住解梁盐池。
贺介,即贺赢之父。
其妻乃高魏宗室女,长子贺胜任禁军大统领多年,幼子贺赢亦迎娶临川长公主独女宝安县主为妻,皆与皇家有着密切联系。
毫无疑问,贺介忠于高魏。
秦扬攻破潼关当日,命麾下大将李念奴领两万兵马,镇守潼关以挡勤王大军驰援,又命地位仅次于他的吴错,率六万兵马沿河北上。
潼关谷深崖绝易守难攻,河东、河北等地勤王军,大多选择走蒲津渡这个侧门,蒲津渡周遭驻扎数镇牙军,与对岸的吴错隔河相望。
入秋后天一天比一天冷,又干又燥的西北风呼啸刮过,雨水自然比不上春夏时节,河道水位逐日下降,八百步宽天然界限日益收缩,堆积淤泥的河床浮出水面。
这也就意味着战火将至。
蒲津渡,河东军大营。
日常清点完火箭库,裴静文手揣袖中走进中军大帐,吸着冻红的鼻子,伸腿勾过小马扎坐到矮几旁,看林建军和萧渊下棋。
听闻天启帝弃长安逃往凤翔,萧渊应当是道心破碎,陨绝于地醒来呜呜痛哭一场,而后又听说旧友僭即帝位,三日滴水未进险些成仙。
林建军命人撬开他嘴,拿漏斗强灌人参鸡汤,补得他鼻血哗啦啦地流,好歹是捡回一条命。
连番打击之下,萧渊不复先前横眉冷对,却也没松口为林建军效力。
林建军不逼他,只道请他随军见证长安光复,倘若届时他还想离去,那他便给足银两送他还乡。
萧渊自认心意已决,棋盘方寸之间毫不手软,与林建军杀得有来有回。
裴静文托腮望着棋局,看了半晌觉得没意思,正打算起身回内帐休息,秋四送来军情密报。
林建军便道:“你同重光下,不必手下留情。”
听懂暗示裴静文眉梢微挑,伸了个懒腰和他交换位置,拈起棋奁中白子随意一放。
萧渊起先以为她乱下,定睛再看惊觉白子落得极妙,进可攻退可守,猜想她观棋时亦深思熟虑,心头那点恼意瞬间散去,认真思考片刻落下黑子。
裴静文立时又摸出一颗白子,不经思索放至棋盘上,便歪着身子凑到林建军面前,和他一起看密报内容。
林建军棋艺精湛,萧渊亦自认己之棋艺不输国手,而今棋局已至中盘,便是棋圣也难下得这般快。
消散的恼意迅速爬回萧渊心间,不过出于方才的误会,他还是决定再看一眼棋局。
这一看,他登时僵坐原地。
女郎竟然不是乱下,这一子比方才那子还要精妙,尽显霸道攻势。
他斟酌良久方又落下一子,正要喘口气稍作休息,却不想女郎立即行完棋,笑容腼腆示意该他走。
那口气堵在喉咙不上不下。
再度扫过棋局,萧渊猛地抓握住棋奁中的黑子,不敢置信地望向女郎。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我落子素来这般,萧郎君依素日习惯而为就好,且慢慢想不必着急。”欺负老实人裴静文是有点不好意思的,摸索着白玉同林建军说话转移注意力,“还是她有眼光,难怪她以前说她比我吃得好。”
“吃什么?”林建军重新装好密报,侧眸睨她似笑非笑。
“吃透花糍啦!”裴静文捡起碟中糕点送他嘴边,“节帅赏个脸?”
喂敏锐的男人吃完透花糍,萧渊那边也走完这步棋,沾染点心碎屑的手指捏住玄色衣裳打圈摩擦,她摸起白子摆至棋盘上。
萧渊敢肯定如果他是陶瓷捏成,此刻脸上绝对会多出几条裂痕,强行命令自己镇定下来,绞尽脑汁思考下步棋走哪里。
陈嘉颖按约定掀起帐帘进来,手里拿着才做完的题册,搬来小马扎坐到林建军对面,看看气定神闲欺负人的裴静文,瞧瞧被逼上绝路冒虚汗的萧渊,忍俊不禁轻轻笑了声。
自知败局已定,萧渊不再坚持,拭去汗水作揖道:“在下输了。”
“承让。”裴静文干笑,挽着陈嘉颖绕过隔断走进内帐,和她趴行军床上批改题册。
嵇浪留守太原,安安见色忘友不同她来,恰好陈嘉颖精气神比之前好,便带着她在后勤营做点事,总好过闷在宅院里,两人顺便做个伴。
陈嘉颖戳着她脸颊道:“人算哪能算得过天算,可怜人家正经读书人,连被欺负了都还不知道。”
“是林三让我干的,”裴静文咧起嘴腼腆地笑,“他真是坏透了。”
批改完题册天色渐暗,想着快到吃晚饭的时间,裴静文翻出新题册,免得等会儿忘记拿给陈嘉颖。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前边,林建军和萧渊还在下棋。
裴静文眼轱辘一转,凑陈嘉颖耳边低声细语,陈嘉颖看热闹不嫌事大,走到萧渊身旁请他让位。
林建军被杀得溃不成军。
萧渊目瞪口呆望着陈嘉颖,究竟是何等机缘,短短半日之内,他竟然有幸遇见两位惊世国手。
“陈娘子留步。”寂然饭毕,萧渊追上手卷书册离去的陈嘉颖,“得见围棋国手乃毕生之幸,还请娘子受在下一拜。”
陈嘉颖莞尔道:“我会围棋,但不是什么国手,方才主动请缨,是静静想叫你看林无伤笑话,只当还先前欺负你之错,我不过是顺势看场热闹。”
萧渊说道:“娘子自谦了。”
陈嘉颖实诚道:“郎君若不信,明日可同我下一局,便知我所言非虚。”
“能与娘子弈棋,”萧渊惊喜地作了个揖道,“在下三生之幸。”
陈嘉颖摇头失笑,与透着股痴纯的青衣书生道别,朝后勤营走去。
林建军把白日得的密报扔给秋四,命他找人送去凤翔行在,便大步折返回帐中。
拎起趴女郎腿上的白松狮,关进旁边铺满绒毯的铁笼,林建军扛起她往里走。
将人恶狠狠地往行军床一扔,他无不哀怨地欺身上前道:“你指使陈娘子欺负我。”
裴静文抬臂勾住他脖子:“谁让你先让我欺负萧渊。”
“就是要欺负他,”迅速剥落碍事衣衫紧密相连,“不知好歹的东西。”
拍拍棱角分明的脸,裴静文喘息声不稳戏谑道:“所以我也不知好歹?”
“我这是疼你。”
深秋时节珍珠般的露挂满草木,纤薄草叶承受不住重量,似雨滴一颗颗往下坠,朝霞追逐飒沓如流星的马儿,照亮望不到头的前路。
凤翔行在,节度使幕府。
临川长公主高昀松了发髻,卸去珠钗,褪下华服,跪伏御榻前哀伤啼哭,不染铅华的脸细纹清晰可见,与寻常老妇没有任何区别。
“阿姐这辈子只得宝珠,二郎就看在她是我唯一骨血,且收回成命罢。那反贼少时受宝珠磋磨侮辱,一朝翻身怎会善罢甘休?”
“二郎,宝珠她从……她从小唤你一声舅舅啊二郎,她是你亲外甥,是阿姐心肝肉,怎能送她去潼关?”
天启帝叹了口气道:“长姐应知我时日无多,倘若我驾崩前秦乱未平,琦儿未必能顺利继位登基,届时我高氏该何去何从,长姐可曾仔细想过?”
前朝余孽自是难有好下场,可献出宝珠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这话高昀不敢说出口,不停磕头求天子回心转意。
“若非为保琦儿帝位,我原是该死在长安城的。”天启帝垂眸看她,“我为高氏连身后名都舍了,阿姐难道还舍不下一个女儿?”
高昀泪流满面道:“不是这样,话不是这样讲……即便我能舍得,总不能不顾贺节帅和贺大统领,”她膝行上前抓住床沿,“陛下,宝珠是贺氏妇,总要顾及贺节帅与贺大统领颜面。”
天启帝咳了几声,喘息道:“阿姐太过娇惯宝珠,放纵她做出污贺氏血脉丑事,焉不知贺氏如鲠在喉?”
话落,高昀僵在原地。
贺氏不肯保,再无转圜之地。
李宝珠是被绑上马车的,连同被贺氏视为孽种的小女郎,用麻绳捆着送去潼关。
贺赢也被五花大绑,抬进满目朱红比血还艳的洞房,新娘是永泰公主,金枝玉叶。
他哭求道:“我要去找宝珠,我要去找皎皎,只要公主肯帮我,下辈子我当牛做马伺候公主。”
永泰公主摘下沉重花冠,扭动被压得发酸的脖颈,撩起繁复裙摆蹲贺赢面前,金扇轻抬挑起他的脸。
“赢儿啊赢儿,我肯放你,你阿兄肯放你吗?”她勾唇淡笑,忽而变脸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要不是你甘愿做绿王八,陛下原想将我指给苏勉,就为安抚你们贺家,我堂堂永泰公主出降二世祖,这辈子挨不到半点权力。”
说罢,她咧嘴笑:“你从前不是帮宝珠睡苏勉吗?要不你也帮帮我。”
“阿勉绝不容许女人干政。”贺赢艰难翻身背对她,“你若以我妻之名与他结交,说不定他还肯卖你面子。”
永泰公主轻嗤道:“朋友妻,他甚好之。”
“你死心罢,他只好燕国夫人。”贺赢拱进床榻最里侧,身体蠕动抵着锦衾推到中间,划出泾渭分明的界限。
永泰公主看乐了:“你个脏东西打算学苏勉守贞?”
“惹不起你,我躲。”今晚求她纯粹多此一举,求她不如明天求苏勉,贺赢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潼关城,万籁俱寂。
李念奴跳上质朴马车,挥刀砍断宫制铜锁,屏气敛息拉开紧闭的车门。
名贵珠冠折射出耀眼光芒,锦衣华服的女郎却是脸色惨淡,怯生生搂着稚嫩少女。
李念奴神情恍惚,女郎竟不能和记忆中娇纵蛮横的宝安县主重叠,不过她仍是美的——失去倚仗后娇弱惹人怜的美。
李宝珠看着魁梧男子,与当年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可以说是两个人。
原先想好的说辞全然忘光,她捂住女儿的耳朵,声音不受控制地发颤,结结巴巴仿佛患有口吃。
“念念奴……不不,李将军,我自知当年羞辱你罪不可恕,你你要杀杀杀我我不怪你,皎皎她毕竟是你……她被我和阿娘宠得无法无天,将军千万要多担待她。”
李念奴弯腰走进车舆,取下壁灯仔细打量少女,而后又认真注视李宝珠。
“县主还有什么遗言?”
“就就就是……至尊金口玉言,只要你肯开关放勤王大军入关中,你就是郑国公。”
“除此外,还有遗言吗?”
“没、没了。”
“真的没了?”
“你能放我回凤翔吗?”
李宝珠呜呜地哭起来,眼泪像山洪喷涌而出,搂紧女儿哭得撕心裂肺,仿佛有今天再没明天。
“我不想死,将军放过我罢,我想见阿娘,我想跟阿娘一处。其实以前我对将军也挺好的,将军大人有大量,就放我回去和阿娘团聚罢。”
李念奴点头:“好。”
李宝珠立即停止哭嚎,眼睛红得像兔子抽抽搭搭道:“你愿意放了我?”
李念奴又点点头,李宝珠喜不自胜险些昏厥,使劲掐了下人中,拉着女儿千恩万谢磕了个头。
趁两人俯首,李念奴快速攥住少女胳膊,将她交给侍立马车旁的侍女,丢下一句好生照顾小娘子,手臂一扫合上敞开车门。
他欺身上前,目光灼灼:“我会让县主和公主团聚。”
李宝珠魂儿在飘,声音也在飘,哭丧着脸问:“在地下团聚吗?”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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