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您在家吗?”
院门外的石板路被晨露打湿,林清提着油纸包的手微微发潮,指腹还残留着昨夜编络子时被丝线勒出的细痕。她身后的李文攥着她的衣角,小脑袋歪着,盯着门扉上那只褪色的铜环,像是在数环上的纹路。
“在的。”门内传来二婶清亮的应答,紧接着是门闩滑动的轻响。两扇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展开,露出二婶系着蓝布围裙的身影,围裙角还沾着点面粉——想来是刚在烙今早的玉米饼。
“二婶,这是昨天我们去集上卖络子,顺道称的桂花糕,您和二叔尝尝鲜。”林清把油纸包往前递了递,纸角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皱,隐约能闻到里面甜糯的香气。那是她和李文蹲在集口守了大半天,把攒了半个月的络子全卖了,才舍得买的两斤。
二婶的目光在她眼下的青黑处顿了顿,又扫过李文磨得发亮的鞋尖,伸手推回她的胳膊:“你这孩子,跟二婶还客气啥?你一个人带着文儿,屋里屋外忙得脚不沾地,这点东西留着给文儿当零嘴多好。”
“二婶,您就收下吧。”林清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执拗,“前些天地里草长得比苗还高,要不是二叔带着弟媳们趁雨前抢着薅了草、施了肥,我这季的口粮怕是都要荒了。我知道您和二叔疼我们,但总不能一直受着恩惠……这点糕不算啥,是我们的心意。”
她垂着眼,能看见自己布鞋上沾的泥点——那是昨天从集上回来,抄近路踩过田埂沾上的。其实她心里清楚,这点桂花糕哪抵得上人家起早贪□□着侍弄田地的情分,可眼下她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些了。
二婶听着,眼圈慢慢红了,伸手拉住她的手。二婶的手掌粗糙,指节上有常年做活磨出的厚茧,握住她时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暖意:“清儿啊,说这些就见外了。你男人走得早,一个人拉扯文儿多不容易,街坊邻里搭把手是应该的。你二叔昨儿还念叨,说你编的络子花样新,赶明儿让他去后山砍些竹子,给你做些结实的络子架。”
林清的鼻尖一酸,忙低下头去看李文,小家伙正踮着脚,偷偷瞅油纸包里露出的糕角,口水都快滴到衣襟上了。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儿子,李文慌忙把脸埋进她后背,只露出半只黑亮的眼睛。
“二婶,我也正想跟您说件事。”林清定了定神,声音里添了几分郑重,“昨天在集上的绣房,老板娘看我编的络子手艺还行,说让我去她那儿学绣活,管午饭,学成了还能领活回家做。我琢磨着,总编络子挣不了几个钱,学了绣活兴许能多攒点,将来好供文儿去学堂认字。”
“这可是大好事!”二婶眼睛一亮,拍了下手,围裙上的面粉簌簌往下掉,“你打小就心灵手巧,针线活一看就会,学绣活准保成!只是……”她话锋一转,看向李文,“你去学活,文儿咋办?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家。”
提到这个,林清刚扬起的嘴角又垂了下来,眉头拧成个小疙瘩:“我正愁这个呢。文儿才五岁,让他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带着去绣房又怕打扰人家……”
“这有啥难的!”二婶大手一挥,笑得爽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你尽管去学,文儿白天就放我这儿。你二叔最近不忙,正愁没人跟他搭话呢,让文儿陪着他刨木头、喂鸡,保准比在你跟前还乖。再说我这儿有现成的粥菜,饿不着他。”
林清愣住了,手里的油纸包仿佛突然沉了许多:“二婶,这……这太麻烦您了。您家已经够忙的了,还要添个小的……”
“你再跟我客气,我可就把糕扔回去了啊。”
二婶佯装板起脸,可眼里的笑意藏不住,“文儿这孩子嘴甜,昨天还帮我摘豆角呢,比我家那小子懂事多了。你就踏踏实实地学,等将来成了巧手绣娘,给二婶绣个新帕子就行。”
李文在后面偷偷拽了拽林清的衣角,小声说:“娘,二婶家的鸡下的蛋是绿皮的。”他上次来玩,二婶给了他一个绿皮鸡蛋,到现在还惦记着。
林清被儿子逗得微微笑了,眼眶却热得厉害。她重重地点点头,声音带着点哽咽:“二婶,您这份情,我和文儿记一辈子。将来不管有啥能帮上忙的,您尽管开口。”
从二婶家出来时,太阳已经爬上东边的白杨树梢,把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林清牵着李文的手往家走,脚步轻快了许多,连带着心里的郁结也散了大半。她盘算着明天要带的针线筐,想着该把那块最好的素缎子带去练手,又琢磨着得早点起,把家里的水缸挑满了再出门。
“娘,二婶说桂花糕里有核桃。”李文仰着小脸,声音像含着颗糖。
“嗯,回头让二婶给你留一块。”林清低头看他,突然觉得日子就像这渐亮的天光,虽有晨露的微凉,却藏着慢慢暖起来的盼头。
可刚到自家院门口,这份暖意就被生生截住了。李文突然挣开她的手,跑到门槛上坐下,背对着她,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林清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过去,蹲在他面前。
“文儿,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在二婶家受委屈了?”她伸手想摸儿子的头,却被他躲开了。
李文慢慢转过头,眼里蓄满了泪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沾了露水的草叶:“娘,我刚才在门外听见了……你要去学绣活,是不是不要我了?”
林清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又酸又疼。她一把将儿子搂进怀里,感觉到他瘦小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傻孩子,娘怎么会不要你呢。”她的声音放得极柔,手指轻轻梳理着他汗湿的头发,“娘去学绣活,是想多挣点钱,给你买新本子、新毛笔,将来送你去学堂念书,让你认识好多字,比村里的先生还厉害。”
李文把脸埋在她的衣襟里,闷闷地问:“那……那娘还会像以前一样,晚上给我讲故事吗?”
“当然会。”林清吻了吻他的发顶,鼻尖蹭到他柔软的头发,“娘每天都早点回来,给你讲故事,还去绣房旁边那家买糖画,就买你最爱的小兔子,好不好?”
那家糖画摊的老师傅手艺极好,画的兔子耳朵尖尖的,眼睛圆圆的,沾着亮晶晶的糖霜,要三个铜板一个。以前李文每次路过都盯着看,林清总说“下次再买”,可“下次”总也没到。这次,她暗暗在心里打定主意,再难也要省下这三个铜板。
李文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那……那我要牵着娘的手去买。”
“好,娘牵着你去。”林清笑着点头,眼眶却忍不住热了。
第二天卯时刚过,天还泛着鱼肚白,林清就已经把李文叫醒了。小家伙揉着惺忪的睡眼,被她塞进干净的小褂子,手里还攥着昨晚没吃完的半个玉米饼。走到二婶家院外时,远远就闻到了葱花饼的香味,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传来二叔劈柴的“咚咚”声。
“二婶,我们来了。”林清推开门,看见二婶正把刚烙好的饼摞在粗瓷盘里,金黄的饼皮上还冒着热气。
“快进来,刚出锅的葱油饼,给文儿垫垫肚子。”二婶不由分说地塞了两块饼到李文手里,又给林清递过一碗热粥,“我给你装了两个饼,放你针线筐里,中午饿了吃。”
李文一手拿着饼,一手拉着二叔的裤腿,看他用斧头把木头劈成整齐的小块,眼睛瞪得溜圆。二叔被他看得乐了,放下斧头,从兜里摸出个小木雕——是只歪歪扭扭的小狗,尾巴翘得老高。“给,昨儿晚上削的,拿去玩。”
李文接过来,宝贝似的揣进兜里,嘴里的饼还没咽下去,就含糊地说:“谢谢二叔。”
林清看着这一幕,心里暖烘烘的。她把针线筐挎上肩,又叮嘱了李文几句“听二婶的话”“别乱跑”,才转身往镇上的绣房走。晨光透过路边的槐树叶,在她脚边洒下斑驳的光点,她走得很快,脚步却很稳,像是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绣房在镇东头的巷子里,门口挂着块“锦绣阁”的木牌,漆皮掉了大半。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姓周,总穿着一身月白旗袍,说话慢条斯理的。她把林清领到里间,十几个绣娘正坐在临窗的长案前,手里的绣花针在绷架上翻飞,各色丝线绕成的线轴在案头排得整整齐齐,像一片小小的彩虹。
“这位是张师傅,”周老板娘指着最里头那个穿青布衫的妇人,“她的平针绣是镇上最好的,你跟着她学,先把基础针法练熟了。”
张师傅抬起头,眼神锐利,扫过林清的手。那双手算不上细嫩,指腹有薄茧,却很稳,虎口处还有编络子时留下的浅痕。她没多说话,只是从案头拿起一个绷好白缎的架子,上面用淡墨勾了朵半开的牡丹。“左手按紧布面,右手捏针要稳,线不能扯太急,不然缎面会皱。先练平针,把这花瓣的边缘绣顺了。”
林清接过绷架,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缎面,心里就有些发紧。她编络子靠的是巧劲,可这绣活讲究的是稳和细,针脚要像鱼鳞一样密不透风,还得匀净。第一针下去,针尖就偏了,在缎面上戳出个歪歪扭扭的小孔。她脸一红,赶紧把线抽出来,重新起针。
一上午下来,她的指尖被针扎破了好几次,血珠滴在白缎上,像极了落在雪地上的红梅。她不敢声张,只悄悄用帕子擦掉,帕子上很快就洇出几个暗红的小点。旁边的绣娘看在眼里,有好心的递过一小截蜡烛:“把针在火上燎燎,能消毒。”
林清道了谢,心里却更不敢懈怠。她看着张师傅绣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针脚细得像头发丝,心里暗暗较劲——一定要学好。
日头爬到头顶时,周老板娘来巡看,在她的绷架前站了片刻,没说好坏,只道:“下午练练套针,学着把花瓣的颜色过渡自然些。”
林清点点头,捏着针的手更稳了。她想起早上出门时,李文揣着木雕小狗的样子,想起二婶塞给她的葱油饼,想起那家糖画摊的小兔子,指尖的疼仿佛都轻了些。
傍晚时分,夕阳把天边染成一片橘红,林清才收拾好针线筐往回赶。她走得飞快,绣了一天的眼睛有些发花,却不妨碍她辨清回家的路。刚到二婶家院外,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欢笑声,夹杂着李文的尖叫。
她加快脚步推门进去,只见李文正坐在二叔的肩膀上,手里举着个竹蜻蜓,二叔一跑,竹蜻蜓就在空中转出嗡嗡的响。二婶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里纳着鞋底,笑得前仰后合。
“娘!”李文眼尖,老远就看见了她,挣扎着从二叔肩上滑下来,像只小炮弹似的冲过来,差点撞到她怀里。
林清一把抱住他,感觉到他身上热乎乎的,带着股泥土的腥气——想来是跟着二叔去地里疯跑了。“玩疯了吧?看你满头的汗。”她掏出帕子给他擦脸,指尖却触到他兜里硬硬的东西。
“娘,你看!”李文献宝似的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块切成两半的桂花糖,糖块晶莹剔透,还沾着点桂花碎。
“这是二叔中午去集上换的,”二婶走过来,手里还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文儿说要等你回来一起吃,揣在兜里一下午,都快化了。”
林清捏起半块糖,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带着桂花的清香,一路甜到心里。她低头看向李文,小家伙正含着糖,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两颗星星。
“今天学绣活累不累?”二婶拍了拍她的胳膊,目光落在她指头上贴着的布片——那是她自己用络子线缠的,遮住了被针扎破的地方。
“不累,张师傅夸我学得快呢。”林清笑着说,心里却清楚,这点进步远远不够。但她不怕,她有的是力气,有的是盼头。
夕阳穿过院角的石榴树,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长长的,交叠在一起。李文举着竹蜻蜓在影子里跑来跑去,笑声像银铃一样脆。林清看着他的身影,又看了看二婶和二叔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些被针扎破的指尖,那些早起晚归的奔波,都像这桂花糖一样,慢慢熬出了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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