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沉下去的那一刻,冰冷的江水像无数根针,刺透皮肤,扎进骨头,最后裹住了意识。那些恶意的、黏腻的窃语似乎还在耳边嗡嗡作响,隔着水波,扭曲变形,却依旧清晰——“还能靠什么?张开腿呗…”、“爬上去的,啧啧…”、“脏死了……”
绝望和一种极致的厌倦让我停止了挣扎。就这样吧,这污糟的世界,没什么可留恋的。
……
喉咙和鼻腔火辣辣地疼,像被粗糙的东西刮过。我猛地咳出一口浑浊的江水,呛得眼泪直流,睁开了眼。
入目是低矮的茅草屋顶,挂着几张破旧的渔网,空气里弥漫着鱼腥和水汽混合的味道。一个穿着粗布短打、满脸皱纹的老翁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走过来,见我醒了,咧开嘴,露出稀疏的牙:“女娃子,命真大咧!江上那漩涡卷着都没吞了你!”
江?我明明跳的是市里的护城河。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却酸软无力。低头一看,身上套着一件宽大的粗布麻衣,绝非现代的款式。心脏猛地一跳,一个荒谬的念头窜入脑海。
老翁絮絮叨叨,说他是下游打渔的,发现我挂在芦苇荡里,只剩一口气了。他叹着气:“有啥想不开的哟,这世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是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我上一世,就是被那些“赖活”的口舌刀子给杀死的。
养了几天伤,能下地了。谢过老渔夫,我拖着依旧虚软的身子离开了那个弥漫鱼腥味的茅草屋。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这个世界于我而言,空茫得可怕。腹中饥火难耐,几乎烧穿了尊严。
街市熙攘,古装剧般的景象真实铺开在眼前。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一股浓郁霸道的肉香拽住了我的脚步——那是一种混合了果木炙烤和油脂焦香的绝顶味道,勾得人魂儿都要飘出去。
是一家烧鹅店。油亮的鹅只挂在钩子上,琥珀色的皮脂似乎还在微微滴油,诱人至极。店门口围着不少食客,店里唯一的伙计忙得脚不沾地,满头大汗。
生存的**一瞬间压倒了一切。
我挤过去,对着柜台后那个正在剁鹅、看起来是东家的胖男人说:“招人吗?我什么都能干!工钱您看着给,管饭就成!”
胖东家抬起眼皮,上下扫了我一眼。我穿着渔夫给的不合身男装,头发胡乱捆着,脸色想必也好不到哪去。他眉头皱起,刚要挥手赶人。
恰此时,店里唯一的那个伙计大概因太忙乱,手一滑,竟将刚切好的一盘鹅肉打翻在地。胖东家脸色顿时黑了。
我几乎是想都没想,一个箭步冲过去,极其自然地从那傻住的伙计手里接过刀和砧板,手起刀落。
哆!哆哆!
节奏精准,下刀利落,一块块大小均匀的烧鹅肉被我飞快片下,码放得整整齐齐。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感谢现代那个热爱烹饪的姥姥,逼我学会了她的绝活,也感谢上一世那个需要靠不停做家务来压抑愤怒的自己。
胖东家到了嘴边的骂声咽了回去,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
我留下了。成了这家“王记烧鹅”第二个店小二,兼半个厨子。
日子仿佛掉进了另一个循环。从早到晚,砍鹅、擦桌、洗碗、迎客。油污浸透了粗布衣的袖口,怎么洗都带着一股洗不掉的烧鹅味。累得腰酸背痛时,我会望着店外那条穿过城镇的清澈江水发愣。
隔壁是家绣坊,时常有些穿红着绿的姑娘们倚在门边,磕着瓜子,朝这边指指点点。
起初我以为是错觉,直到那些细碎的声音顺着风,清晰地飘进耳朵。
“瞧见没?就那个新来的,女的扮男装,谁看不出来似的……”
“啧,长得也就那样,怎就能让王胖子收了?还干那么轻省的活儿,就剁剁鹅?”
“还能凭什么?半夜爬了东家的床呗!王胖子那婆娘死得早,可不是正饥渴……”
“嘻嘻,说不定功夫好呢……”
我握着沉重的剁刀,手背青筋微微凸起。冰凉的刀柄贴着掌心,却压不住心头猛地窜起的那股邪火。
这世道……原来无论换到哪个皮囊里,落在哪个时空中,污水总是一样的泼法,一样的腥臭。区别只在于,上一世我选择了从江桥上跳下去,而这一世——
哆!
我狠狠一刀剁下,鹅骨应声而裂,砧板都为之震颤。
那些声音顿了一下,随即又响起,带上了几分悻悻然和更大的恶意:“哟,脾气还不小……被说中了罢?”
我埋头,只盯着案板上油光诱人的烧鹅,一刀接着一刀。汗水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这世间脏水横流,不分朝代。但我,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几天后的午后,店里客人稍稀。我正埋头清洗一大摞油腻的碗碟,忽听门外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骚动,马蹄声轻响,伴着几声恭敬的低呼。
抬头间,一道身影已踏入店门。
来人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身形极高,挺拔如松。逆着光,面容一时看不真切,只觉通身透着一种与这油腻喧闹小店格格不入的清贵与压迫感。店内原本的嘈杂声像被刀切了一下,瞬间低了下去。
胖东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柜台后奔出来,点头哈腰:“贵、贵人光临小店,想用点什么?”
那人的目光却越过胖东家,精准地落在我身上。我这才看清他的脸,眉目深邃,鼻梁高挺,一双唇薄而色泽偏淡,下颌线利落得近乎冷硬。算不上多么俊美无俦,但那双眼睛……深得像潭,看人时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审视,仿佛能剥开一切表象。
他并未理会东家,只朝我微一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听闻你家新来的小二,一手剁鹅功夫绝妙。本王今日便尝尝她亲手切的鹅肉。”
“本王”二字一出,店内空气彻底凝固。我听见身后有食客倒抽冷气的声音,以及膝盖发软欲要下跪的窸窣声。隔壁绣坊的窃语声也戛然而止。
胖东家脸都白了,慌忙推我:“愣着干什么!贵人要点你的手艺!快!快切一盘最好的后腿肉!”
我放下**的抹布,擦擦手,走到案板前。那把沉重的剁刀握在手里,心反而定了几分。管他王爷皇帝,此刻我只是个切鹅的。
手起刀落,动作依旧流畅。锋利的刀刃破开酥脆的鹅皮,切入细嫩的鹅肉,汁水微微迸溅。我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落在我手上,灼人得很。
很快,一盘肥瘦适宜、片片均匀的鹅肉切好。我端着盘子,走过去,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他并未看那盘鹅肉,目光仍锁在我脸上,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抬起头来。”
我依言抬头,不避不让地迎上他的视线。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什么,稍纵即逝。随即,他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些,一股清冽的檀香气混合着凛冽的男子气息拂面而来。
下一秒,他竟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佻地捏住了我的下巴!
“啧,模样尚可。”他拇指近乎侮辱性地在我下颌蹭了一下,那里大概沾了半点油渍。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声音压得更低,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的人听清:
“近来看坊间有些谣言,颇有意思。说你这小二……夜入本王别院,自荐枕席,才得了今日这点脸面。”
他顿了顿,盯着我的眼睛,慢条斯理地问:“可有此事?”
血液“嗡”一声冲上头顶。那些在现代办公室里被指指点点、被污言秽语淹没的窒息感,那些在绣坊姑娘窃窃私语下的隐忍,在这一刻,被这只冰凉的手和这句轻飘飘的羞辱彻底点燃!
所有的理智瞬间烧成灰烬。
我猛地一偏头,挣脱了他的手。在所有人惊恐万状的注视下,我反手抓起案板上那块用来擦台面、沾满了油腻和酱汁的脏抹布,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准确地甩在了他那张尊贵无比的脸上!
“啪!”一声脆响。
油污在他挺直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脸颊上晕开一团污渍。
整个世界死寂了。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我胸口剧烈起伏,盯着他那张瞬间僵住、沾着油污的脸,声音尖利得划破凝滞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
“谣言?!谣言还说你□□里那二两肉软得像棉花,尺寸不如我手里这半根鹅腿!王爷要不要也当众验一验?!”
死寂。
比刚才更彻底、更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连风都停了,时间都僵在原地。所有人都石化了,脸上血色尽褪,像是看到了阎王爷的索命帖。
胖东家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直接吓晕了过去。
那块脏污的抹布从他脸上缓缓滑落,在他华贵的玄色锦袍前襟拖出一道难堪的油渍。他的表情凝固在那一刻,看不出是惊是怒,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剥皮拆骨,生吞入腹。
我喘着粗气,握着剁刀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完了。这两个字清晰地砸进脑海。冲动的代价,或许是比跳江更惨烈的结局。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立刻降临。
他抬手,用指尖极慢地揩了一下脸颊上的油污,放到眼前看了看。然后,那紧绷的、骇人的寂静里,突然迸发出一阵大笑!
那不是装出来的笑,而是真正畅快淋漓、甚至笑到肩膀都微微颤抖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好!说得好!”他笑声洪亮,震得这小小的烧鹅店屋梁上的灰尘似乎都在簌簌下落。
他笑够了,才重新看向我,那双眼睛里之前的审视和冰冷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新奇、极度兴奋的光芒,亮得骇人。
“好一张利嘴!好一个泼天大胆的丫头!”他抚掌,目光在我脸上和那半根油亮的烧鹅腿之间来回扫视,唇角扬起一抹近乎狂肆的弧度。
“本王活了二十余年,倒是头一遭被人拿鹅腿比尺寸,还比输了!”他迈前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再次笼罩下来,却不再是纯粹的威压,而掺杂了一种狩猎般的兴味。
“既如此——”他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砸得人心头巨震,“本王便聘了你做王妃,天天让你贴身比量,测个分明!看到底是本王胜,还是那鹅腿强!”
我僵在原地,手里的剁刀“当啷”一声掉在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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