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蒙蒙亮,两人的房门便被敲响。
闻辞觉浅,披着睡衣去开门时,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抓一把,胡乱将镜片按在脸上,嗓音里还带着颗粒:“向芽妈妈,早。”
向芽妈妈,探头探脑微微地往里瞧了一眼。
……
“哎呀!那你们昨晚怎么不和我讲嘛,这么客气真是。”向芽妈妈在前方抡着方向盘,嗓门扯开,整个车厢都清晰可闻。
闻辞笑了一声,说着没事,紧接着,轮胎碾过一个石子,他的脸肉上下一抖,跟着屁股都离开座位,滞空一秒,重重砸下。
汴之梁瞧见了,对他指了指:“你抓稳那个。”
闻辞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是向芽妈妈自己装在后座的一个扶手,看位置高度和比例,大概是给小孩子用的。
闻辞犹豫了一瞬,还是张开五指,紧扣上去。
这是一辆六座汽车,平时是三雅拿来拉货的,两姐妹都混着用,于是车厢里比起寻常客车,破旧许多,座椅留下清晰的划痕,地上也是箱子拖拽过的痕迹。
还弥漫着一股泥土树根味。
想来,应该是上次拉货还没来得及打扫。
“我想着嘛,你们两个男孩子,睡一起嘛也没关系喽?哎梁老板你不习惯和别人睡下次就和我嗦,这样整得我还不好意思嘿嘿嘿……”向芽妈妈是个风趣可爱的女人,笑起来,洁白的两排牙齿,跟着身体一颤一颤,加上一点平翘舌不分的口音,有趣极了。
汴之梁笑得如沐春风:“小事,下次我去你马场玩,把‘马屁精’给我骑就行。”
“莫问题莫问题!”
“马屁精?”闻辞一脸疑惑,带着脸上镜框都动了动。
汴之梁转过脸同他解释:“马屁精是马场的一匹白色高马,三年前木雅亲手接生的,总喜欢对着游客放屁,所以得了个这样的名字。”
闻辞的表情转过一个弯,最后落在眉尾,带起眉梢,噗嗤一笑。
“闻老师,有空一起来玩噻,我们马场可大喽,就在这后头,你骑过马没?”木雅往左抡圆了方向盘,完事儿又举起手朝东边点点,一个劲鼓动他。
“还没。”闻辞略带赧色,“小时候公园里15块钱骑一次的那种算吗?”
汴之梁突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那个算不得算不得。”木雅晃脑摆手,煞有介事道,“小孩子坐在上面,还没回过味呢,一圈又没了,那马儿也不聪明,都是农民养来驮东西的,从来没撒欢跑过,跟我们的马儿可是差远喽。”
木雅自己儿说上兴致了,一旁的外婆也插进来。
“你都多久没去过马场了,好意思!”
“哎呀妈……我这不是忙嘛,向芽她还……”
看两人吵着,汴之梁把视线重新移回到身侧,盯着他笑意未褪的眼尾。
“你是四川哪儿的人?”
闻辞侧头转过来,风从窗户缝隙灌进车内,吹乱他额前发丝。
“四川成都。”他说,“籍贯上是这样写。”
汴之梁歪头疑惑。
闻辞解释道:“我妈妈是泸州人,做手艺传承的,但我小时候跟着爸爸的时间多,为了方便我读书,我长居在成都,不过寒暑假都会回泸州,相比起来,和妈妈那边关系走得近些。”
汴之梁从这话里,听出点弦外之音,但有关个人家庭**,他想了想,把话埋进了心里,感叹道:“那你妈妈一定很温柔。”
因为温柔,所以教出了一位这样温润如玉的儿子。
闻辞抿嘴,笑着摇头:“恰恰相反。”
他说起妈妈时,脸上的神色丰富起来:“我妈是个很要强的人,事事争第一,就连嫁人都选了个班上成绩最好的,她跟着我爷爷学手艺,后来又是最得意的徒弟,所以小时候,我的学业压力是超出同龄人许多的。”
汴之梁没从这段话里铺捉到责备,反而是多到溢出的怀念,和对曾经的无限憧憬。
对此,他也好奇了:“冒昧问一句,令慈,是做什么的?”
问出口,汴之梁就又有点懊悔,这怎么搞得他像查人家户口似的……
闻辞大大方方道:“油纸伞,非遗手艺。”
汴之梁愣了愣,一瞬间,恍然大悟。
怪不得,闻辞总带着一把油纸伞。
汴之梁探究地开口:“所以,我那天给你送回来的伞,是令慈亲手所制?”
闻辞笑着点点头:“是的呀。”
“那上面的绿竹纹样,都是她亲手所绘,你能看到的一竹一线,全部出自她手。”
汴之梁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或许来自后知后觉的,曾对闻辞重要之物贴身触碰过的喜悦,那些不被他所知的,而非常珍贵的经历。
说来有趣,他现在看着闻辞,总有点幻视许仙白娘子,纸伞寄缘的既视感。
汴之梁以前在某本书上看过一个典故,女子一旦将伞交给男方保管,便代表着定亲成功,这把油纸伞,也就成了二人间的定情信物。
他注视着闻辞,脱口而出:“我喜欢那把伞。”
车身在这时钻入隧道,闻辞的五官顿时没入黑暗,再看不到对面的表情,良久,汴之梁听见一声礼貌,疏离的“谢谢”。
悄然中,汴之梁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流逝了。
他不喜欢这个语气。
车转过最后一个弯道,大山退去,眼前一条笔直坦途顺势垂入进南城,远处,玉龙雪山的峰尖,被延绵云层,厚重笼罩。
这次短暂的山中夜居后,汴之粱很久没再见到闻辞。
他就像是销声匿迹般,从汴之梁本就稀薄的生活中彻底抽身,即便学校里,他也捉不到闻辞的影子。他照常去学校代课,在小馆闲坐,店里人多了,街上的游客多了,南城迎来了它的旺季,汴之梁的世界开始进入冰河期。
他最新一次听到有关闻辞的消息,是三雅来店里,说向芽留在南城读书了。没有半个字提及闻辞,汴之梁却自然而然的想到那个人。
他一定很开心。
汴之梁甚至没有一个出口去询问闻辞,两人至今都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
联系方式!
汴之粱猛地睁眼,扯开头顶衣服,从槐树下一坐而起,拿出手机翻找几周前的通话记录,比对时间,在茫茫号码中,找到了一通6月28号晚八点半的电话。
他点开那串号码,在数字顶上,紧挨着一行小字——四川,成都。
汴之粱将号码存入了新建联系人,却在备注栏输入时,不知所措。
该写什么。
搜寻一圈,没有一个令汴之梁满意的称呼,他想了几分钟,想到屏幕自动黑屏,手机玻璃上映着张出神的脸。
汴之粱抬手,哒哒打下“闻老师”三个字。
“一份鸡豆凉粉就好~两杯美式。”
门口传来阵说话声。堂惜年抱着一叠书和电脑正在同玉花阿姐说话,郭祁跟在身后,臂弯下夹着教案,一边默默扫码。
“我给了。”
“诶,你……”郭祁扫码的手还没收回,堂惜年已顾自往小院这边来。
见着汴之梁,轻轻点头:“梁哥。”
“小堂。”
堂惜年选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来就翻开书准备工作,好像一刻也不得闲,火急火燎似的。
“怎么来我这儿了。”
堂惜年打开电脑,盯着屏幕道:“哎,在家里看个资料都不清闲。”
从身后晃来个黑影,郭祁接着坐到了他对面。
“我要了份水果,你看电脑太久对眼睛不好,补充点维生素。”郭祁对她道。
汴之梁总觉着,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梁哥。”郭祁见着他,彼此换了个眼神。
两人偶尔来她这店里小坐,也不是稀奇事,南小的老师们都喜欢到他这儿来,有的为人情,大多都喜欢他这处安静,即便是来这儿的游客都素质守礼,不会大吵大闹。
“闻老师今天有课?”汴之梁不经意地,问了一嘴。
堂惜年在书里翻找,又在电脑上悄悄打打:“没呢,闻老师最近在家访。”
“这一阵,他挺忙的。”郭祁道。
“别提了,闻老师昨天还在和我讲呢,说学校的信息太久没更新了,有的学生搬家了都不知道,他跑错了好几次,难怪上次我打成阳家的电话,是个广东人的接的,说的我一句听不懂。”
听到客观切实的理由,汴之梁脑内突然拨云散雾,一切的不合理都合理了起来,原来,大家都见不到他。
“我记得你们每学期新生报名不都要信息采集吗?”
堂惜年在敲字的霹雳声中,回道:“哎,梁哥,你不是不知道,本地留守儿童这么多,有几个爷爷奶奶会用智能手机,走报名流程。大多都是父母在网上和班主任联系,事情一多,忙忘了,学生也不会主动说,有时候爸妈离婚了班主任隔年收学费才知道找错了人。”
“你忘了,昨年郭祁被学生家长一顿臭骂,说窥探人**。”堂惜年停住动作,叹气,拖长了音,“所以啊,老师也挺难的。”
正说着,玉花姐端着满满当当一盘子东西过来了。
“谢谢阿姐~”
“多谢阿姐。”
堂惜年喝了口美式,皱皱眉,又继续道:“我还是很佩服闻老师的,家访是个苦差,之前我们都是轮流去的,这几年变动频繁,加上学校情况不稳定,几乎没怎么去过了。”
郭祁面无表情的一句:“他就是个倔脾气。”
堂惜年看着他,嘁了声。
汴之梁没有多惊讶,反倒有意料之中的想法,如果是闻辞,做出这些事显然很合理,他对学生的态度,对个人事业的坚守,其实从第一次在酒馆认识起,就已经有了鲜明认知,而往后这些接触里,更让汴之梁意识到,他是一个过于纯粹,纯粹到,有些愚蠢的人。
这就是他啊,这就是闻辞。
好么,其实自己也是个蠢蛋。
“你这是在看什么?”汴之梁就坐在旁桌,瞥见堂惜年电脑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光是旁观都觉得眼睛疼,还有各种图表数据。
“这个?”堂惜年眼神示意,“是闻老师的SSCI。”
汴之粱以为她说错,或者自己听错,纠正道:“SCI?”
堂惜年摇头,偏着下巴看他:“不是,你说的SCI是自然科学期刊,SSCI主攻社会科学期刊,嗯……简单理解就是文理科的区别。”
她把电脑转过来,指着屏幕道:“闻老师深攻文科,研究成果当然发表在SSCI上。”
汴之梁看见文献最顶部的标题,翻译过来大致意思是——《教育流动性与社会分层:对学生轨迹的纵向地理空间……》后面没细看,他只觉得名词组建陌生干涩,初读甚至要逐字细看,他是搞音乐的,对期刊发布并无强制要求,于是面对复杂浓厚的学术领域砸到自己面前时,难免有震撼佩服。
他滑动着鼠标,拖到顶端,在著作栏的一作后面,看到了闻辞的名字。
“你说巧不巧,我和闻老师大学一个导员呢,这份文献就是他本科的研究项目。”
“本科?”
汴之梁原本并未在意,研究生一作并不稀奇,甚至是某些学科的硬性要求,而本科发表SSCI本就是例外,更遑论一作,许多导师更愿意把机会交给自己手底下的研究生。
除非是科研价值极高的著作。
那么这不外乎两种情况,1.自己强,2.爹妈强,不论哪种情况,这个人所拥有的能力,就已经超出大多数人。
显然,闻辞极大可能是前者。
“是啊,一区一作呢。”堂惜年一手勾着笔,仰天感叹,“你说这人与人的差距也太大了,有人本科发一作SSCI,有人二十八还在为研究生三战,哎,时也,命也~”
郭祁停了手中笔,单手靠在方枕上,对他道:“闻老师的那篇研究生论文在教育圈挺有名的,我们好多人写论文都读过那篇文献,算是比较好嚼又深度足够吧,蛮适合新人看。”
汴之梁听完觉得奇怪,他此前问过闻辞年纪,不过28有余,假设按照研究生最早毕业年限24来算,他教书也不过才短短四年,但李明也上次明明同自己讲过,闻辞是在省重任职第六年转调到南城的。
时间对不上啊。
“他不是教了六年书吗?什么时候读研的?”
郭祁笑了一声,对着他点了点笔尖:“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是跨级读书,22岁就研究生毕业了。”
汴之梁愣了愣,似乎还在消化他身上的光环,而一时失神,他盯着电脑里的英文文献,喃喃道:“原来是个天才啊……”
“可不嘛。”堂惜年撑着下巴,“这人呢,光靠外表岂得一时长久,你以为学校的老师都那么浅薄,个个只顾着看他的脸。”
郭祁:“……”
汴之梁突然就想问那个问题。
“他是单身?”
虽然,他应该并不喜欢男人,但这并不妨碍汴之梁对他的好奇,到底得是怎样的人,才可以得他青睐一眼。
“当然单身。”堂惜年这话语气很奇怪,仿佛是十分多余的问题,“闻老师这个人啊,哪里都好,唯独对感情似乎全然不上心,学校的老师也有海归白富美,人给她送名表,他给人回了个同等价钱的包……”
汴之梁嗤笑出声,这倒是符合他作风。
“不见得吧,我上次路过他们班,人家和白老师聊得很开心的。”汴之梁语气怪怪的,端起茶杯掩着眉,连笑容都不甚明朗,多少带点别的味道。
堂惜年蹙眉想了一瞬,才道:“你说白医檀老师?”她突然笑起来:“别提了,你知道白老师后来和我抱怨,说闻老师那天跟讲课似的,把她留在教室待了整整两个小时,她还不好意思跟人家说想走,毕竟是白老师自己图谋不轨,从那之后啊,白老师再不说喜欢他的事儿了。”
郭祁冷眼,道:“说起闻辞你话挺多。”
堂惜年咧嘴,朝他吐了吐舌头。
出人意料的回答,汴之梁一时想笑又觉得苦涩,那样有趣的人,怎么会有人觉得与他说两个小时话,是一件痛苦的事。
他却求不来。
“其实吧,这件事我倒有别的想法。”
汴之梁放下茶杯,木桌上“噔”的清响,注意力落到了她身上。
“网上有句话很火,优秀的男人不会流入市场,长期单身的人,无非几种情况。”堂惜年举起手指,“1.自身有不为人知的问题,2.gay。”
汴之梁突然猛烈地咳起来,一口气断在半空,因这句话差点没回缓上劲儿。
郭祁坐在对面,抱着手挑眉不语。
“梁哥……你这。”堂惜年赶紧倒了热茶递去,“没事儿吧,咋了你这是?”
汴之梁只不停虚空地挥着手,说不出话。
“我话还没说完呢。”堂惜年接着道,“3.心有所属喽。”
咳嗽声戛然停止,汴之梁抓着桌角,眼神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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