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之梁捂着嘴里的鲜花饼，一个劲在对面咳嗽，连连灌了两杯热茶，才哭笑不得，分外无奈地唤了他一声：“闻老师。”
这声叫得极轻。
“您这八卦啊，还是得找个靠谱人听。”
闻辞局促地推了推眼镜，只是笑。
“姜水有对象，是县里扶贫办的人，年纪轻轻可就做上了一把手，不是我这样的庸人能比的。”
“再者。”汴之梁语气直转，“我看起来有对象？”
他说完，意味不明地去望坐在对面的闻辞，因方才的唐突，闻辞脸上终于有了丝情绪起伏，眉毛微皱着，在嘴角漾开一缕笑意，那笑很难形容，失了点生机，但又让人觉得，刚刚好。
像朵将绽未绽的莲。
“是我错点了鸳鸯谱。”闻辞扣上文件袋，“您别介意。”
汴之梁有些时候，觉得他真是过分礼貌，倒像是故意把人往外推。
“你们……”半响，闻辞又开口，“看起来似乎吵架了？”
汴之梁还在因那句礼貌而思索，听见他说，抬起眼：“小事，我俩经常这样。”
“经常？”
“嗯哼。”汴之粱撑着手，修长手指落在茶杯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看得人心痒。
闻辞端起茶杯，掩在嘴边，轻轻吹开：“梁老板不太像一位老板呢。”
“呢”说得很轻，更像是一笔带过的气息，汴之梁的眉梢都跟着挑了一下，故意道：“可不，我好说话，没脾气，还单身呢。”
闻辞收住了笑容。嘴角弧度骤然回缩，似乎这句话触及他心底某条不为人知的警戒，一瞬间，态度复归原位。
这句话落了空，没人答，也没人接。汴之粱在死寂中，回想到那个放学后的教室里，面对别人与自己完全不同，亲和话多的闻辞。
他大概，真的不是。
汴之粱望向店外淅沥的街道，屋檐水珠不断，还在下着雨。
百无聊赖间，闻辞等得出神，他随手拿起面前的一块鲜花饼，有分寸地适当咬了一口，足够品出味道，也不至于太失礼，吃的满嘴渣。玫瑰的清甜，在瞬间于唇齿间爆炸开来，闻辞下意识瞳孔收缩。
香而不腻，酥皮薄脆，甜度偏淡，竟莫名契合他的饮食喜好。
他没忍住又咬了一口，直到一口气将整块吃完，才端起桌上的清茶，擦去嘴角饼渣。在他垂眸的瞬间，汴之梁快速捕捉到他眼皮上方，一枚微小到极致的痣。
屋檐下，一滴雨水，“啵”地坠入水坑。
以前他怎么没发觉，闻辞的眼尾，有枚如此特殊的印记，怎么会有人在这个地方生长出这样一枚痣呢……这也，太奇妙了。
闻辞眨眼时，偶尔露出，它被藏匿在皮肤的重叠间，只有认真者，才会发现。汴之梁像是发现了一个独属于他的惊喜秘密，在心底独自品味，琢磨。
突然地，他就想到那句诗——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汴之粱，不自觉沉沦。
……
良久，汴之梁意识到，他必须要掐断了。他抬手，提壶注茶。
“姜水其实不算我店里的员工，她毕业回老家后呢，就一直在扶贫助农，考过几次县里的公务员，总差那么一两分，后来也就放弃了，干脆自己做账号，开直播，引流做渠道。”
倒茶间，话题再度被拉了回来。
“我来南城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点粉丝基础，后来我开了店，生意还不错，小水就跑来跟我谈合作，我是不太懂乡村振兴，但她吧，还真就把我这小馆给盘出了新花样。”
闻辞的注意力，缓缓被谈话拉住。
他听着汴之粱的声音微微侧过头，就见着在饮品台里头忙碌的姜水，扎着高马尾，不算强壮的身形，下巴夹着电话，手里一边在电脑上敲敲打打，似乎有三头六臂。
“小馆人流量起来，就业岗也就多了，连带着小城里慕名而来的人也不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市里才打算开发这条街。”说到这儿，汴之梁语气慢了一下，”姜水呢，就是太要强，振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总是把自己逼太急，我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多数时候，也就不太爱定规矩，便随她去。“
闻辞听后，点头道：“所以，她才觉着你不务正业。”
汴之梁轻笑：“闻老师料事如神。”
“能理解。”闻辞语气里有一丝释然，“像她们这样土生土长的人呢，对于家乡的情感，不同于我们，越是往氧气稀薄的地方走，人越纯粹，说得广义是乡村振兴，说得眼浅点，无非就是想老有所依，幼有所育，长有所谋。”
“教育，生存，医疗，是很多偏远地区，毕生追逐的目标。”
闻辞的声音，像是跟着天边，金色余晖的雪山，共同洒照过来：“她急一点，周围的人，就能够少辛苦一点。”
他这个人，举手投足，言谈举止，都透着一股淡然的风骨。
汴之梁听得有点失神。
交谈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尤其对闻辞而言，汴之梁与他这样对坐，说上这么一次话的机会，印象里，这段时间来几乎没有，更妄言谈心。
一场不合时宜的偏多雨，让两人有了次促膝长谈的契机，也让汴之梁意识到，他大抵对闻辞来支教的初衷，曾产生了偏移的误解。
他想多了解这个人一点，但是。
雨停了。
闻辞起身，礼貌同他告别，一如来时的模样将文件袋夹在胳膊下，文质彬彬：“梁老板，留步。”
汴之梁被他的笑容拦在门口，丧失了前进的主动权。玉花阿姐急急忙忙从柜台后跑出来，提着个纸袋塞进他手里，话里还夹着口音：“闻老师，拿克拿克。”
“鲜花饼，可香嘞！”
闻辞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她动作那样快，已经给人挂到了手腕子上，他茫然，低头看看纸袋里的糕点，又抬头看向汴之梁。
“没事儿。”汴之梁插着兜，站在槐树红丝绦下，倏尔一阵风穿堂过，那声音和笑容，看得闻辞一时有些发怔，“我的回礼。”
雨后空气里，鲜花饼的馥郁，满院清香。
天光自初霁的云层里漏出来，碎成一片一片，光便有了形状，汴之梁蹲在门口逗鱼，搅尾的涟漪从眸心一点点绽开，他停了手中动作，后知后觉，方才竟连闻辞的微信都没来得及要一个。
抬头去看，三朵街上已行人纷纷，游客也逐渐多起来，那个在雨中茕茕孑立，漫步的男人，无踪无际了。
酒馆今晚的上座率很高，汴之梁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远离灯光喧闹，这张桌子独有一把椅子，是汴之梁的老板专属位。
即便小馆爆满，这张桌子，也不会对外预订接客。
汴之梁做完最后一张表格，打包发给了姜水。
【这周休息，下月出纳我来做。】
那头静默了一会儿，才傻不愣登地弹过来一个老驴蒙眼拉磨表情包，图下配字：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
失语之际，一瓶百威“咚”地杵到面前。
“梁哥！想我没~”李明也贱贱地在对面笑着。没等主人应允，他已经扯过椅子顾自坐在对面。
汴之梁合上了电脑：“要喝酒去找阿杰。”
李明也起开一瓶百威，还冒着冷气，推给他：“我这好不容易忙过头，来找你说说话都不行啊？”
店内人声并不嘈杂，都是聊天放松的多，阿杰的歌声远远飘在前方，跟蓝调般柔缓。
汴之梁懒懒饮了一口，不应他。
“梁哥，你上次给我那词我看了，好是好……”李明也原也是奔着正事儿来的，他是正宗音乐学院毕业的，野鸡正牌大小奖，陆陆续续拿过不少，也发过自己的单曲上过本地音乐节，汴之梁觉得他吵是真的，认可他的水平也是真的。
两人在一块儿闲谈交流，常有的事。
“就是吧，这词的前后差异太大了……完全像两个人写出来的。”
汴之梁原先还不甚在意，因他这句话，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着他：“什么意思。”
李明也从兜里摸出歌词的复印本，指着前面一块儿：“就说这里，读第一遍的时候，节奏意象都有，是个好词儿，但越往后看，就越觉得前面逊色，原本还不错的前半段，被后半段这打得落花流水啊，我一看前面这……什么狗屎……”
李明也慌忙刹车捂嘴：“sorry梁哥……嘿嘿。”
他确实够大喇叭，也确实够实诚。
汴之梁：“你继续……”
李明也抽出一支笔，明了干脆，圈起来，一把红叉：“我的建议啊，全部重写。”
他又补充道：“就看你自己更看重哪部分，客观来说，后面这半段才像你的真实水准，你可以接着这段，把前面补全嘛。”
汴之梁沉默地看着那段被划了红叉的词，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我倒是想。“
李明也偏着头，把那副歌词看了又看，像是要从字缝里看出点别的什么，他直接问出困惑：“我能问问，你这歌词，是同一时间写的吗？”
汴之梁：“不是。”
“这什么时候写的？”李明也指着后半段。
汴之梁放下酒瓶，木桌上沉闷地响一声，他犹豫片刻，才浅短道：“不久前。”
他第一次在雨花巷，听到闻辞声音那天。
回来后，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奇怪……”李明也还对着词研究，苦恼不已，“这也没什么发生啊。”
“诶……你想想法子呗，把这前半段补全。”
“这真不错啊，你别浪费了……”
“话说我前几天看到个灵感采集法……”
李明也喋喋不休的声音越飘越远，汴之梁听得虚幻，感觉身体轻飘飘，一颗心跟着满屋民谣声，飞出小馆，在小城上空游荡，落进雨花巷。
窗台边，他仿似看见一道剪影，伏案提笔，簌簌写就。
写了什么，写的是什么……
到底，该怎么写呢？
“哟。”李明也又抱起了手机，一惊一乍，“郭祁这小子又在朋友圈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李明也思绪跳脱，研究不出，索性玩起了手机。
汴之梁被他岔开思绪，心也就此停摆，放下酒瓶，敷衍道：“说什么。”
李明也支起身，吊着嗓子，有模有样学起郭祁：“宿舍里多了一只偷油鼠，闻老师的鲜花饼与我缘分尚浅呐~”
呐字是他自己添油加醋的，那股子嘚瑟劲儿被描得淋漓尽致，李明也盯着屏幕研究了会儿，眉目不对劲地蹙起：“诶，这不是你店里的鲜花饼？”
他搬着凳子，扭到了汴之梁身边：“这个饼皮上的纹样，是你们的吧。”
照片里，一块鲜花饼躺在竹编碟中，缺了一大口，上面还有清晰的齿印，饼中央本该印有风铃雪山烙印的logo，只剩下了半截雪山。
“嗯。”汴之梁语气平静，“今天下午，与闻老师见了个面。”
这话说得，倒像是多熟。
李明也不明所以地哦了几声，嘈道：“看郭祁这贱样子，堂老师咬他一口饼美得他。”
不知看到了什么，李明也整个人笑得花枝乱颤：“哟，闻老师也来凑热闹了，哈哈哈……”他捂着头把手指直接递给了汴之梁，“梁哥，你瞧瞧。”
郭祁的朋友圈下，备注闻老师的评论，附道：【一只更大的偷油鼠，窃走了我的回礼。】
盯老婆.jpg
汴之梁：心如止水
汴之梁：宣告失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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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Chapter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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