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阿才——上回当街将阿愚痛揍一通的东城兵马司差役。只见他们一行四五人,无不对站在最前头的谢鸣泉俯首低眉。
“阿才,你说的人,就是他?”谢鸣泉不可置信地看着周秉元,一副穷酸破落样,怎会是尚书府的亲戚?他狠狠瞪了阿才一眼,责问是否在戏耍自己?
阿才低身回道:“副指挥,就是他。尚书府李二小姐从临安乡下来的表哥,叫周秉元的。他身边的阿愚我认得,是随身侍奉他的奴才,准没错。”
谢鸣泉不由分说地赏他脑袋一记拳头,神情不满:“李二小姐?我要教训的是李壹壹那臭丫头,老子活活挨了她一脚,这笔账势要讨回。”
“是是,你教训的是。”阿才不敢喊出疼声,忍痛挽救道:“副指挥,这李二小姐的表哥,不就是李三小姐的表哥么?无论怎样都沾着亲,教训他是一样,叫李三小姐知道你的厉害才是。”
谢鸣泉轻蔑看向周秉元,深觉阿才的话在理,此人出身卑微,衣着寒酸,看来不得尚书府的依仗,无关紧要又沾点亲带点故之人,是最好解恨的出气筒。教训他,如同打一只阴沟老鼠,既不惧再次惹恼尚书府,又能恶心一番李壹壹,两全其美,岂不乐哉!
他收回目光,懒散一抬手,正准备吩咐手下几人动拳头,却见周秉元查验阿愚胳膊上的瘀伤后,正色肃声说:“几位随在下去衙门一趟,让官府裁断,勘验伤势后,如数赔付医药钱。”
几人闻言笑得人仰马翻,尤其是谢鸣泉,抬起的手转而捂住小腹,方才缓住狂笑。若非这书呆子的一句话,他都快忘记府衙是个秉公正法的地儿。官府裁断?可笑之极!
权贵压人,不**理,全凭心情。
“喂,你听好了,我谢鸣泉就是官,就是王法!那臭丫头的账就由你替她还了,弟兄们动手罢!”
阿才等人得了谢鸣泉的号令,抡起恶狠狠的拳头,个个趾高气扬,不怀好意地慢慢上前。阿愚害怕地蹲坐在地,紧紧抱头缩成一团,还不忘拉一下周秉元的衣角,急嚷:“公子,他们人多势众,这顿打是躲不掉了……”
西城门口,人越聚越多,仗势欺人在京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都是来看个热闹。城门的守卫本想过来制止,驱散人群,看见谢鸣泉后,哑声回岗,视若无睹。
“谢公子怕不是忘了那二十板子。”周秉元纹丝不动,见谢鸣泉扒开围拢的手下,朝他投来讶异的视线,继续气定神闲地说:“想来还有王法,谢公子你说是不是?”
谢鸣泉心下有所顾及,那顿板子让他足足躺了六七天,屁股现在还在隐隐生疼。周秉元上前一步,在他身旁低声放出一句冷话:“没有王法,不还有王爷?”
“你……”谢鸣泉神色明显忌惮起来,暗自揣测此人莫不是已经借尚书府攀上了珹王?不管怎样,在不清楚此人底细前断不可动手,不能重蹈花朝节的鲁莽。
周秉元冷冽转身,径直扶起瑟缩一旁的阿愚,拍了拍他肩头沾灰的包袱。阿才哪肯让人从眼皮子底下逃脱,急眼地挥起拳头朝阿愚打去。
昔年的卧榻之仇还没报,怎可让他轻易离开?上次当街给他的几脚如何解得了心头之恨!没想到这小子从那以后再没独自出门,寻不到机会,今日无论如何要将他打得卧床不起。
拳头落下之际,谢鸣泉猛地踹了阿才一脚,喝止道:“不听话的狗东西,我让你动手了么?”
阿才低下头,连连认错。谢鸣泉看都没看他,不甘地扫一眼周秉元,吩咐道:“我们走!”
“谢公子,医药钱呢?”周秉元一脸公事公办。
谢鸣泉不悦地使了个眼色,阿才不情不愿地将自己贴身的钱袋拿出来,往袋子里挑拣,本想扔几个银子打发他们。此时,谢鸣泉不耐烦道:“啰嗦什么?”
阿才惊了一跳,慌不择路地将钱袋扔了过去,随即暗悔不已。阿愚抬手接住,打开袋子一瞧,嚯,真不少。
周秉元观阿愚见钱眼开的高兴劲,伤势应是无碍,便轻微颔首,示意他收下。
阿愚将银子悉数倒入自己的钱袋,临安路漫漫,全仰仗这点盘缠,一边仔细收好,一边好奇道:“公子你是如何让这京都恶霸知难而退的?”
“人都有软肋罢了。”周秉元不过一试探,反倒落实自己的猜想。
谢府与珹王同气连枝,单凭谢东寒亲自拿了谢鸣泉去尚书府赔罪,还替珹王操办婚事,二者关系可见一斑。只论亲缘,还做不到让谢鸣泉顺从听命,必然是珹王的权威,容不得他违逆。
皇室宗亲,便是此般冷血无情,以利维系。
谢鸣泉一行人扬长而去,看热闹的百姓也散得差不多,唯有果摊边的两个男子非但不走,反而朝周秉元走来。
一人腰间佩剑,英武挺拔,另一人眼角有痣,风流倜傥。
“多谢二位兄台在旁待施援手。”
周秉元率先开口,令他二人猝不及防,而后相视一笑。原来这白衣书生早已洞悉他二人不是寻常看客,如此坦诚,他二人亦不必绕弯子了。
“在下叶宿辛,乃东城兵马司指挥。”
“在下韩恕,字有谅,是刑部员外郎。”韩恕忙打趣道:“子璞兄,当真才智过人,几句话便将谢鸣泉打发了,我俩还想着上演一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戏码,这也叫你识破……”
叶宿辛干咳一声打断,瞥了一眼周秉元的神色,并无异常,抱拳道:“我们并未帮上什么忙,担不起谢字,既然无碍,叶某还有公务在身,先告辞了。”
周秉元拱手回礼,与他作别。韩恕站在旁边岿然不动,显然没有要走的打算,但也一时找不到话头再与周秉元搭腔。突然,一个清朗爽利的女声传来。
“叶宿辛,你给我站住!”
前头没走几步的叶宿辛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消失在来往人群之中。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身着红褐衣衫的女子,容色明艳大方,只是追起人来凶蛮了些,活似个女土匪,也不怪身为堂堂东城兵马司指挥的叶宿辛逃窜无影。
“哈哈哈,这下叶宿辛可有得忙啰!”韩恕自顾自地为周秉元解释道:“那是泉龙寨的石姑娘,硬要叶兄做她的压寨夫婿,天天去东城兵马司堵他,我看这行事一板一眼的叶指挥是遇见对手了,有趣有趣。”
“子璞兄,你说石姑娘能成不?依我看,女追男隔层纱,这事有戏……”
韩恕一路絮叨,兀自跟着周秉元二人往方圆观方向走去。周秉元不时礼貌性地回视他一下,表示自己在听,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不甚关心。
“说起来,石姑娘还是李三小姐的挚交,尚书府千金竟与山野寨主之女成为朋友,也是个奇谈!”
韩恕见周秉元眸色微动,看来是对尚书府有关之事感兴趣,他便将自己听闻的和盘托出。有意思的当属尚书府李三小姐的怪病和命劫,那叫一个离奇玄异,保准人听得津津有味。
天已大暗,三人行至方圆观。阿愚先入山门,与道观说借宿一事。
香火再旺盛的方圆观,这个时辰亦是鲜见行人,山林空寂,唯闻鸟兽之声。
“韩公子跟了我们一路,怕不只是为了说故事给在下听罢?”周秉元正视他,夜色下的眼眸尤为澄明,明明是剑一般洞穿所有伪装,却见不到一丝冒犯,清润如玉,叫人不得不坦诚以对。
韩恕如同卸掉千斤重负一般,直接瘫坐在山门前的台阶上,抱怨道:“不行了不行了,我真是半句都说不下去,嗓子要废了。子璞兄,你既已看出,何不早说,害我苦苦演了一路……不对呀,你是何时识破我的?”
“从一见面,你我并不相识,你却知我的名讳。”
韩恕感到颇为气馁,不曾想开局就已输,输得彻头彻尾,只得承认:“我是受人之托,让你留下来。”
见周秉元眼底有惑,韩恕收起一脸挫意,正色起身,在周秉元耳边轻声说:“是太子殿下。”
这是周秉元意料之外的,他稍作思忖,郑重一揖:“还请韩兄替在下转达,我与尚书府并无什么关系,与尚书大人说不上什么话,恐难为殿下分忧。”
李丛宁的为官之道便是不涉足朝堂党争,他一个外人更是无权干涉。
“不,子璞你误会了。”韩恕嗤笑一声,明白过来:“看来李尚书那个缩头乌龟为自保,并未告诉你实情。”
“此话何意?”
韩恕感叹几声,轻轻用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将他荣登榜首,太子为保他改至榜尾,后不幸被皇上划去名次,桩桩件件,一五一十地道出。
周秉元沉默良久,韩恕再次开口:“绝非是想借你之手拉拢李尚书,这一切只因殿下视你为同道中人。殿下惜你救世之才,明你济民之志,如何算不得志同道合!不过目前局势不明,殿下特授意我留你在京,以待良机。”
韩恕摊手,压低声线道:“现在这位陛下为博后世仁名,视民间疾苦于不顾,一味宽厚主政,倒是便宜了那些贪官酷吏,宽己严民……子璞,汝之所愿不就是将这些害虫绳之以法么?”
可周秉元并未回应,韩恕心如乱麻,暗怪自己办砸了差事。本想靠陌路相助来与他搭上关系,却没用武之地;本想凭相谈甚欢来留他在京,却被一眼识破;即使坦白了,似乎也没有当说客的天赋。
周秉元见韩恕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摇头轻笑,缓声道:“子璞谢过殿下赏识,会多留京都一些时日,有劳有谅兄转告。”
韩恕转忧为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确认:“子璞,你会留到什么时候?”
黑夜压山,瘆人得很。幸有一轮明月从云雾中缓缓现出,银辉如练,方可看清周秉元眼眸中的决然。
“到吾之素志,可呈明月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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