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程昭屿只有一墙之隔的当事人接待室,照片上的女人苏岑,正在竭力应付市人民医院的副院长。
市人民医院有个医疗损害责任纠纷案件这两天分到她手里,案子还没捂热,第二天就托人找上她了。
第一次的说辞是出去约饭交流感情,第二次再来她直接秉公办事,告知如果要谈案件到法院来她正常接待。
所以约到了今天上午。
市人民医院的副院长,看起来年纪四十往上,能在这个年纪就坐上这个位置的人,除却专业能力,为人处事也必有优良之处。
她故意姗姗来迟,却又装模作样说抱歉。
他却展现尽求人的态度,连声恭维。
李院长深知求人的套路,等她来,几番寒暄:“苏法官,我今天才知道您是苏怀民的女儿,真是虎父无犬女啊,早知道我就直接找他了嘛。”有几分施压的意味。
苏岑听出来了。
她的父亲苏怀民现在正在市人民医院肿瘤科接受治疗。而他是肿瘤科的主任医师兼副院长。
苏岑此刻没有庭审时的威仪和严肃,四两拨千斤温和地笑着接了他的话:“我也说真是巧了,早知道是您来找我,您何苦兜这么大圈子。”
苏岑这场面话是说得真顺,他第一次找上门来时她就知道是哪个副院长了。
李院长点头称“是”,忙另起话题:“苏法官很辛苦吧,工作那么忙,晚上下班还得照顾您父亲。”
他没有开门见山,再开口依旧是寒暄。
苏岑不想与他过多周旋,淡淡一句“还好”,便直奔主题:“李院长,您今天来找我是?”
李院长一拍脑门,“噢”一声,笑说:“您看我这记性。是这样的,这两天是不是有个原告叫陈倩的医疗事故案子到您手里了,被告正是我们医院。”
当事人接待室陈列一张办公桌及办公椅,还有两张会客沙发。
她出于感激,也出于尊重,没有坐办公椅,而是坐在他另一侧的沙发。
此刻,她侧着身子,双手交叠搭在腿上,一副我就静静地看你表演的样子。
等他说完,她才慢悠悠地调整了姿势,端正了些:“这个......好像是的。”
她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其实她也是在给对方一个态度,告诉他,他今天来也不会一定有结果。
李院长得她如此回复,有几分迟疑地开口:“您看,苏法官,这个案子我们医院确实有过错,这点我们承认,但是......这个过错的程度您看可不可以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稍微调整一下?”
案卷材料她上午抽空从头到尾仔细阅读了一遍,她作为一个法官,本不应该出现除了公正以外的任何态度和情绪,但是这个案件,她不得不同情这位原告。
花十多万做的试管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却因为医院的一次误诊,导致她在放弃肿瘤治疗保全孩子还是终止妊娠保全自己的两难中,选择了保全自己,忍痛流掉了孩子。却在切除部分肝脏后被医院告知误诊了。好端端地,孩子没了,自己也成了伤残了。
这种案件,法官基本同情弱者,而不是他们医院这个强者。如果他连这个都看不透,或者说他看透了,但是就是不想赔那么多钱出去。
苏岑仪容整齐,但是妆容稍显锋利,上挑的眼线勾出令人生怯的气场。她紧闭红唇,一双杏眸紧紧盯着他,此刻神态中难言威严和不悦。
半晌,她才开口,但依然带了点笑意:“那依您的意思,这个过错程度该调整到多少合适呢?”
李院长见她前后两副面孔,摸不准她的意思,愣了一下,有几分尴尬,“这个,当然是越少越好。”
说完这话,他心里也有些发怵。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年纪轻轻,可压迫力却十足。刚刚等她回复的那半分钟时间内,他都要被她盯得直打退堂鼓了。
苏岑却连忙换上一副抱歉的姿态,“李院长,真是不好意思,您这个请求我得开了庭之后才知道能不能调,现在我可能没有办法答复您。要不您今天先回?”她说罢,立马下了逐客令。
李院长被她这道猝不及防的逐客令弄得有些难堪,但眼色还是有的,立马从沙发上起身,说:“好的,苏法官,那您今天先忙,我们开完庭后再联系。”说着便往门口走去,要离开。
苏岑嘴上与他道别,心里嗤笑。还庭后联系。庭后他只要还见得到她,算是他的本事大。
刚给人家下了逐客令,如果还不礼貌,面子上不太好看。
苏岑站在接待室的门口,又换上友好的面孔,对李院长说慢走,不送。
等他走远,她才回头往办公室走。
“苏法官。”她听到人叫她。
——
这声“苏法官”登时让程昭屿止住了脚步。
程昭屿回头望,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个人是她。也许,这么多年,他已经认不出她的身影。
他失望要离开,蓦然间,大厅连接走道的远处,一张清秀白皙的侧脸闯入他的视线,与方才照片上的女人十分地相像。
她这时的装扮与照片上稍有不同。她的长发松弛地挽在脑后,耳廓边一丝碎发轻垂,褪去了黑色制服,一身杏色长毛衣,蓝色牛仔裤,整个人看起来比照片上温柔许多。
她在与一个男人交谈。
那个男人身穿制服,身姿挺拔,应该是她的同事。
不由自主,他的脚步脱离了原本的方向,朝她走去。
他的意识完全空白,又迷茫,他知道,此时不是和她相认叙旧的好时候。
心口扑通扑通地跳,如当年在乒乓球室见到她的第一眼一样。是欣喜,是心动,是忐忑。
脚步随着他的心跳,一步一步都踩不实,像在云端上,晕乎乎的。过了这么多年,她会不会已经不记得他了。
待会儿,他该跟她说什么?开场白要怎么说才算不负这一场惊喜的久别重逢?
乍然,他的脚步一滞。她好像在往这边看。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或许是近情情怯,他忙侧过身,不动了,只留一张侧脸给她。
程昭屿屏息了五六秒,尔后,悄摸地抬眼往她那瞧。嘿,人走了。
那个男人端正如松柏,朝他走来,与他打了个照面。他此刻顾不得打量,这个男人长什么样。
程昭屿下意识追上她,却只能眼睁睁见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那道门成为阻隔他们此时相遇的鸿沟。她打开走道处的那扇铁门,进去了。
然后,他再次被拦住。
“请出示证件。”法警同样的一句话终于让他清醒。
他神色灰暗,扔下一句“不好意思”,终究转头离开。
——
这声音很熟悉,她听出来是谁了。
她转身。果然。
她脸上扬起笑,也以身份相称:“陆检,你今天过来开庭?”
陆亦航站在她面前,手提黑色的公文包,一身黑色制服,左驳头装饰扣眼处,检察徽章如国旗一般鲜红。他点头:“对,一个强·奸案,刚开完。”
陆亦航是雁溪区人民检察院的检察官。她在南大的法学社团与他相识。毕业后无意中得知他是爸爸老同事的儿子。如今,她和他的交情却仅限于这种场合几句无谓的问候了。
陆亦航永远待人谦和,挂笑的脸上透出几分英气,“你怎么样?最近忙不忙?”
“我还是老样子,开庭,写判决。现在只祈求明年的案子不要比今年多了。”她和他没有生出隔阂,摇头笑说。话里行间仍有自然熟稔的流露。
他在检察院业务庭待,虽然不比她忙,但是刑事案卷一撂一撂的,各有各的苦。他一笑置之,换了个他关心的话题:“苏叔怎么样?精神头好些了吗?”
他关心的事却是令她烦心的事。听了这样的问候,她的情绪顿时低落下来,整个的舒放感没有了,尔后来的是消沉丧气。她挺了挺身板,侧过头空泛地往某处注目,片时,调整好情绪。她的笑单薄无力,“还是老样子。”
答案在意料之中,陆亦航还是难免灰心。只说:“我过段时间去看看他。”
苏岑点头。没有再多说。彼此告别。刷门禁卡进门。
她的情绪好了些,意识也轻松许多,站在电梯前等指示灯明灭。
电梯门开了,她走进去。门关上的那一刹那,电光火石间,一个朦胧的身影闯入了她的脑海——她刚刚好像……见到了他。
开门键上连绵不断摁击的指尖泄露了她不宁的心绪,门开一道又一道,三两步到了走道。
走道上来回几人,可没有那样相似的身影。
她顿时泄了气。也没有再追出去的心思。或许,是她看错了。也或许,她真的已经认不出来他了。
苏岑努力地从记忆里寻找与他有关的画面。好似真的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了,只记得他高高瘦瘦,短碎发,架一副银色细框眼镜,斯文内敛,五官面孔却已不再清晰。
她独自站在走道,情绪难掩低落。可还是收拾好心情,往原路回去。
她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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