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葱郁又一年。
日头高悬,照的人浑身懒洋洋的,新的一个夏天到了。
2007年,临近中考,蒋爱文回家渐渐频繁。
初三开始上晚自习,每天晚上九点半下课。夜里回到家的时候桌子上总留着两杯温热的牛奶,有时候还有一小碟点心,扁扁的绿豆酥,皮又酥又脆,咬一口簌簌往下掉。
换下来的还没来得洗的旧衣服,被洗得干干净净挂在阳台上。
趁着夜色,总有早熟的情侣躲在树荫里趁机共度几分钟的二人时光。
林知还有次悄悄歪头看过一眼,黑暗里两颗脑袋贴在一起,她连忙收回目光,像是看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样。
大家都忙着备战中考,很少还有人再托林知还给家里那座不解风情的冰山递情书了,反倒是有人听说她跟褚屹是发小之后,在晚自习结束后拦住林知还,拜托她帮忙给褚屹带巧克力跟卡片。
“我没看清脸,太黑了。”林知还从包里拿出递给褚屹。
褚屹看了眼手里的东西,抿着唇沉着一张脸,她刚刚趁机瞟了一眼卡片,只看见一句“我喜欢你很久了。”
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褚屹脸色更加难看了,扬手就把东西扔进路边垃圾桶里,惊起里面觅食的野猫。
“你怎么这样?糟蹋人家的一片心意。”林知还被吓了一跳,抬手拍了拍胸口给自己顺了顺气。
褚屹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一路没跟林知还说话。
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林知还实在耐不住性子了问他“你今天怎么不说话?”
褚屹声音很冷淡,依旧臭着一张脸“没刷牙,就要少说话。”
林知还瞪起眼睛,想起早晨上学的时候他跟自己说的片区停水了,他起床脸都没洗牙也没刷。
后来再有人让林知还帮忙给褚屹递情书的时候,她都一口回绝“坚决不行,他可是我发小,我答应叔叔阿姨要监督他学习的,初三这么重要的时间,我怎么能让我发小因为这些东西影响学习呢?这可是影响一辈子的大事。”
花坛后传来脚步声,林知还伸长了脖子往后看了看,栾思申戴了顶黑色破了好几个洞的鸭舌帽目不斜视,冷着一张帅脸路过她回教室上课去了。
他们仍旧默契的履行着在外装作陌生人的‘约定’。
那时候,中考还可以自主择校,而不是按照片区划分。
“你想考那?”每次林知还问,褚屹都支支吾吾含糊其辞,他成绩很好,市重点肯定能进去,林知还的分数也可以。
这个问题其实是句废话,能去好的学校怎么会选差的呢?
年级里流行起同学录,林知还在小卖部看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大本子,初一分班要买,初二分班也要买,初三毕业了更要买了。索性林知还没有这种烦恼,整个初中玩的比较好的除了褚屹,只有初二的同桌于晓琪。
二年级的时候,林知还过生日姥姥也像从前爸爸妈妈那样给她买了个奶油蛋糕,两层小蛋糕薄薄的,上面用红色绿色的果酱点缀了几朵花,还有两颗小小的寿桃。
她满怀期待的下楼喊褚屹来吃蛋糕。
开门的是褚屹的奶奶。
“奶奶,褚屹呢?”林知还探头往里看。
褚奶奶闪开身子,邀请她进去“跟他爸爸去省城了。”
“哦,那奶奶我先走了。”
林知还有些失望。
蛋糕附赠了蜡烛跟荷花灯,林知还找出火柴点燃,桃红色的花瓣啪的一声打开然后徐徐落下,开始播放祝你生日快乐的机械旋律,曲调悠扬,岁月绵长。
那是林知还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没什么朋友,小学的时候家里出了那样的事,总有好奇的来问:
那真的是你爸爸妈妈吗?
我怎么从没见过你爸妈?
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
小孩子交朋友总绕不开好奇对方的父母,她不愿意再与人社交。
只有褚屹一直陪在她身边,陪她说话,陪她玩。
初中学校生源是按片区划分的,同学还是小学那些人。
长大后林知还的性格也越发安静疏离,初一的同桌是个自来卷爆炸头的女生,分班的时候送了她一张贺卡,里写道,自己尝试着想要跟她做朋友,可是她好像不需要朋友。
初三分班,于琪去了21班跟栾思申做了同班同学,林知还留在了原来的班级,褚屹分到了自己隔壁班。
距离近了,林知还有点感冒咳嗽褚屹总能第一时间就发现,课间把她拽去医务室,看医生开药。
实际上,林知还自幼体质好,哪怕流感来了班里病倒一片,她的身体也依旧□□,有点风吹草动回去睡一晚第二天基本也就没事了。
但她拧不过褚屹。
“吃了姥姥那么多水饺,我得替姥姥照顾你呀。”每次褚屹抬出来这句话,林知还总能被噎住。
医务室的医生姐姐脸特别长,齐刘海扎一个低马尾,说起话来声音低哑,看起来很年轻,总能跟学生打成一片。
去的多了,她记住了两个人的样子,故意逗褚屹“又带女朋友来买药了?”
褚屹脸都红了都不反驳。
倒是林知还张牙舞爪的辩解“是发小。”
医务室门前有棵古树,两人环抱那么粗,比环安小区门口那棵树看着年岁还要大。林知还进医务室的时候知了在叫,林知还拿完药出来了知了还在叫。
人生中的第一次大考,就这样在蝉鸣中拉开了序幕。
放榜那天林知还站在公示栏前,看到自己和栾思申的名字并列出现在市一中的录取榜单上。
林知还挤在人群里从上到下仔细找了三遍。
榜单上,没有褚屹。
学校外面的冰室开了门,栾思申给她点了一份红豆冰。
栾思申个子已经有185,站在自己前面倒真的像棵挺拔葱郁的树。
“你为什么叫林知还?”栾思申问她。
“不知道,我没问过。”林知还沉默了一瞬,回答道。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挺特别也挺好听的。”
“那你为什么叫栾思申?‘圣主思申命,廷臣选独贤。’?””林知还问。
栾思申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
“不是课本里的,很冷僻的诗。”林知还解释道。
栾思申摇了摇头“这是个很普通也很常见的名字。我之所以会叫这个名字,只是因为电视里有个演员叫X思申,我妈不知道给我取什么名字,就照抄了这两个字。”
“真的吗?”林知还被这个名字的由来之草率震惊。
“假的。”
.......
林知还沉默了一会,终于笑了出来。
此时,距离2001年申奥成功已经过去六年。
路边的小卖店早早贴上了迎接来年北京奥运会的海报,上面印着‘新北京,新奥运’的标语。
但对生活在莒宜县的中学生林知还来说,更重要的,是第一家肯德基开进了本地最大的百货商场里。
在这之前,整座小城只有两家西式快餐店,一家是两年前开业的必胜客,另一家就是1997年就已经入驻的曼德夫。
很多很多年后,一架飞机把林知还送去了大洋彼岸,在种满棕榈树的海边,她又看见了这个招牌,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这也是一家连锁店。
林知还第一次吃肯德基,就是在中考放榜的那一天。
她和栾思申点了一份双人套餐,坐在门店角落。
栾思申刚理了发,看起来干净清爽,坐在她的对面,帮她把可乐的吸管插上。
加了冰的可乐,晃一晃,听得到冰块撞击的细碎声响。
“假期这么长,准备干嘛?”他问她。
“不知道,去市图书馆看小说呗。”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广场画画?”
“我才不要,我又不会画画,再说,万一被同学撞见怎么办。”林知还嘀嘀咕咕说着。
栾思申没再说话,把薯条推到女孩面前,站起来又去柜台点了一份鸡块。
林知还是半夜被肚子疼起来的,坐在马桶上的时候她想起来下午那碗红豆冰暗骂一句倒霉,更倒霉的是今晚套餐还送了一杯冰可乐。
可乐纸杯还放在床头柜上,剩了一半没喝完,冰块早化了,白色纸杯外缘凝结的水珠都干了。
房间备用的布洛芬一粒不剩。
上次生理期是中考前,晚上回家了她也忙着做卷子,止疼药最后一粒那个时候就吃完了,总想着考试要紧,考完再买,结果就这么忘了。
有了那碗冰的加持,林知还这次肚子格外痛,她揉着小腹辗转反侧,小区外面的药店九点半就关门,买药要去另一条街的医院。
盛夏的夜晚,林知还关掉了电风扇,后背仍旧起了一身冷汗。
她咬着牙起身,换下睡衣,披了件薄外套。
走到客厅的时候脚底发虚,眼前黑了一下倒在沙发上。
意识仍旧清醒,她用力翻了个身,开始揉小腹,希望以此缓解疼痛。
木楼梯吱呀几声,黑暗里栾思申站在楼梯上低声问她“怎么了?”
林知还没说话,趴在沙发上。
栾思申跑下来,手贴上她的额头。
她知道自己没发烧,轻声哼哼了一句“肚子疼。”
“我背你去医院。”
“不用。”
栾思申沉默了一会“可是你看起来快死了。”说完就蹲在她身前“上来,没见过吃肯德基吃到肚子疼得。”
林知还有些无语“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栾思申回过身,瞥见林知还捂在小腹上的手脸瞬间烧到耳朵根。
客厅没开灯,林知还也没心思看他的脸是白是红。
“你是要去医院还是买药?”
“买药,布洛芬。”
栾思申去蒋爱文卧室拿了条薄毯子盖在林知还身上,又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放在茶几上。
“等着我。”
林知还闭上眼,听着栾思申换鞋、出门、下楼。
然后,万籁俱寂。
林知还小时候总觉得自己心脏里住了一只小蚂蚁,但只有在特定的时候它才会爬出来。
比如小时候在姥姥家,夜晚林知还跟姥姥并排坐在院子里纳凉数星星,姥姥说:在这等着我,我进去拿把蒲扇。
四岁的时候爸爸带她去修摩托车,路过邮局,爸爸对她说:等着我,我马上就出来。
幼儿园的假期和小区里的小孩玩捉迷藏的时候,林知还捂着眼睛倒数,听着小伙伴四处散开跑远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
这些瞬间,林知还都觉得自己一个人被留在了这颗星球上,这个时候心里那只小蚂蚁就会爬出来,沿着血管经脉在林知还的胸腔里,慢慢的,仿佛想要找寻一条通往他们身边的道路。
以及,时隔多年的今夜,这种感觉自胸口蔓延。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栾思申回来的时候,沙发上已经没有人了,杯子里的水已经冷却。
凌晨十二点,街道漆黑一片,他奋力奔跑,朝着远处唯一亮起的一点白光。
市中心医院的值班室,大夫躺在椅子上眯着眼。
“谁吃?”
“我妹妹。”
“怎么回事?”
......
“生理期。”
“痛经?”
“嗯。”
“是吃了生冷刺激还是一直这样,很严重要来医院看看。”
“吃了生冷刺激。”
“以前也这样吗?还是就一次。”
栾思申垂着手“不知道。”
“不是你妹妹吗,你怎么不知道?她怎么没来?”
“在家睡觉。”
“家里大人呢?”
“上班。”
......
大夫刷刷在纸上写了几笔,“去一楼大厅交钱拿药。”
一楼大厅关着灯,只有角落一个窗口亮着灯光,小护士一脸倦容拿过单子进去找药。
一路飞奔他出了一身汗,医院总是阴冷的,无论外面天气多炎热,几分钟的功夫,贴在后背的T恤就已经干了。
他站在卧室门喊了两声“林知还。”
“林知还。”
没有应答。
犹豫着要不要开门的时候,他听到她说:“能不能帮我拿进来,顺便倒杯水。”
林知还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那条薄毯子。
已经出了一额头的汗。
栾思申进来后打开了卧室的灯,灯光刺得眼睛不舒服,林知还撑起身子冲他伸出手,布洛芬挤进手心,栾思申把杯子递到嘴边喂她喝水。
“吃完就好了吗?”他问。
“关灯。”林知还一头栽倒在枕头上,抬胳膊挡住眼睛。
栾思申在床边站了一会,然后把水杯放在床头柜,关上灯默默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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