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天气依然闷热,但早晚已有了些许凉意。那个星空下的夜晚带来的温情,像一层薄薄的蜜糖,涂抹在两人关系的表面,但底下的裂痕,却因一件意外之事,再次狰狞地显露出来。
这天,艾玛在打扫屋子时,想将墙角那个沉重的旧木箱挪开,彻底清扫后面的积灰。箱子很沉,她用力一拖,箱角磕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那把老旧的小锁竟“咔哒”一声震开了。
艾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打开了箱子。里面除了她的课本、笔记,还有奶奶留下的几件遗物。她翻看着那些熟悉的物品,指尖拂过奶奶亲手绣的一个小布囊,眼眶微微发热。
就在她准备合上箱子时,目光被箱底一本陌生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吸引了。那不是她的东西。她好奇地拿起来,翻开。
扉页上,是顾良那笔略显稚拙却认真有力的字迹:“学习笔记 - 顾良 - 1976”。
艾玛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继续翻看,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他学习那些政策文件和科普材料的心得,有些地方还画着示意图。但让她呼吸骤停的,是笔记本最后几页写下的文字。那不再是客观的学习笔记,更像是一种私密的内心独白:
“……我知道她看不上这里,看不上我。我不怪她,她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的泥。”
“……但泥也有泥的念想。我想变得更好,想让她有一天,能稍微看得起我一点。”
“……她说没准备好,我懂。我会等。但有时候,真怕等不到头。”
“……要是有一天,她真的走了,我该怎么办?”
最后一行字,墨迹甚至有些晕开,仿佛写字的人当时情绪激动。
艾玛拿着笔记本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她一直以为顾良的沉默是冷漠,是放弃,却从未想过,在那沉默之下,竟藏着如此深沉的自卑、如此执着的努力和如此巨大的不安!
他一直都知道!知道她内心深处的轻视(或许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承认),知道她“没准备好”背后的真正含义!他像个笨拙的学生,拼命学习,只是想缩短与她的距离,只是想让她“稍微看得起”他!而他所有的努力和等待,都笼罩在“怕她离开”的阴影下。
自己何其残忍!一边享受着他的好,一边却在心里规划着离开的路,甚至用避孕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宣告着不愿与他的未来产生任何更深的联结。
就在这时,院门响了,顾良下工回来了。艾玛慌忙合上笔记本,塞回箱底,胡乱擦掉眼泪,假装还在打扫。
顾良走进屋,看到艾玛眼眶微红,愣了一下:“怎么了?”
“没……没什么,”艾玛背过身,声音有些沙哑,“灰尘进眼睛了。”
顾良看着她不自然的背影,又瞥了一眼那个被挪动过的木箱,眼神暗了暗。他没再追问,只是默默拿起工具,去院子里修补农具。
那天晚上,两人之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悲伤和愧疚笼罩着艾玛。而顾良,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变得更加沉默。
裂痕,并未因星夜的温情而弥合,反而因为这次意外的窥见,变得更深、更痛。艾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在这段关系里,扮演了一个多么自私而残酷的角色。而这份认知,让她几乎无颜面对身边这个沉默而深情的男人。
笔记本里的文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在艾玛的心上烫下了深深的印记。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坦然接受顾良的好,也无法再心安理得地规划着可能离开的未来。每一次看到他默默为她盛饭,每一次感受到他夜里下意识的拥抱,那笔记本上晕开的字迹就会在她眼前晃动,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开始试图补偿,用更细致的关怀去回应他。她学着腌制他喜欢吃的咸菜,虽然第一次做得齁咸;她熬夜将他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衬衣拆了,用自己从城里带来的一块舍不得用的新布,给他重新缝制了一件。顾良接过新衣服时,眼神复杂,有惊喜,更有一种看不懂的深沉。他只是低声道了谢,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却很少穿。
这种刻意的“好”,反而让两人之间原本那点自然的温情变得僵硬起来。顾良似乎能感觉到艾玛行为背后的愧疚和压力,这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横亘的那道鸿沟,并非他的努力可以填平。她越好,他越觉得那是一种告别前的抚慰。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公社的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是寄给艾玛的。信封上的落款,是省城的一个地址,字迹优雅,是艾玛一位已经回城的知青好友写来的。
顾良把信递给艾玛时,手指有些不易察觉的僵硬。艾玛的心也猛地一沉,她几乎是屏住呼吸拆开了信。好友在信里兴奋地描述着回城后的生活,虽然仍有困难,但充满了希望。信的末尾,好友写道:“艾玛,你一定要坚持学习!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也能回来的!我们都等着你!”
“回来”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艾玛的眼里。她下意识地迅速折起了信纸,塞进口袋,不敢去看顾良的表情。
但已经晚了。顾良就站在旁边,他虽然不能完全看清信的内容,但“回来”那两个刺眼的字,和艾玛瞬间慌乱掩饰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拿起靠在墙角的锄头,走出了院子。他的背影,像是骤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透着一股绝望的疲惫。
那天晚上,顾良没有回来吃晚饭。艾玛坐在桌前,看着凉透的饭菜,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直到深夜,她才听到院门被推开的声音,伴随着浓烈的酒气。
顾良喝醉了。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屋,眼睛通红,布满血丝。他看到坐在炕沿的艾玛,踉跄着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然后,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信……好看吗?”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酒意和压抑不住的痛苦,“省城……好啊……比咱们这穷沟沟……好多了……”
艾玛的心揪紧了:“顾良,你喝多了……”
“我没醉!”顾良猛地提高音量,打断她,他双手抓住艾玛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生疼,“艾玛!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一直在等着那一天?等着扔下我……回你的城里去?!”
他的质问,如同积蓄了太久的洪水,汹涌而出。眼泪顺着他通红的眼眶滑落,混合着酒气,滴在艾玛的脸上,滚烫得吓人。
“那封信……还有……还有你箱子里那些书!”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语无伦次地低吼着,“还有你偷偷吃的那些药!你都计划好了是不是?!你从来……从来就没想过要跟我过一辈子!是不是?!”
最后一句“是不是”,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一种心肝俱裂的痛楚。
艾玛被他摇得头晕目眩,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听着他字字泣血的控诉,笔记本上的字句与现实重叠,她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疯狂地流淌。
她的沉默,在顾良看来,就是最残忍的默认。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开了她,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土墙上,缓缓滑坐在地。他把头埋进膝盖里,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那封来自省城的信,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顾良一直以来的不安和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最残酷的证实。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等待,在这一夜,随着酒精和泪水,彻底崩塌了。
艾玛看着蜷缩在墙角、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顾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可能……真的要失去他了。而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灭顶般的恐惧和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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