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水路发达，乘船沿江顺流而下，不需多时，便可抵达金陵。
前朝开通了从金陵到京都的大运河，往来的商贩络绎不绝，所以即使是夜晚，金陵城内依旧灯火通明。更别说此时临近中秋，妖界最大的妖市——追月集，正如火如荼般地进行。
“多日不来金陵，现在竟如此热闹了，”一位少女看着繁华的街景如此说道。
“毕竟咱们这里虽然是妖市，但也有许多人族的商人来此做生意，”一旁的冉长寒热烈地介绍道，“所以追月集的规模越来越大，甚至官家那边也会派人过来买一些新奇玩意儿。”说着，他指了指旁边一处摊位上卖的夜光珠，“您瞧那夜光珠，东海鲛人族的，据说夜晚能比灯火还亮哩！”
因为冉长寒声情并茂地讲解，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倒也并非是冉长寒是名人——他确是名人，因为追月集就是由北冥楼主办，谁又不认识北冥楼的掌事呢？只是年年见冉长寒，但少见他如此殷勤。而他眼前的，在外人看来是一位邻家少女——少女身着浅色暗花云纹衫，头上扎着银步摇和桂花金钿，步摇随着走路的动作一摇一摇的，发出清脆的声响，恰如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我常年在西蜀走动，江南地带的了解确实不如北冥楼的掌事冉掌柜了。”少女含笑说道。
“您哪儿的话，能给燕行门的水掌柜引路，可是在下的荣幸。” 冉长寒赔笑着说，“我们楼主也给您备了珠玉搂的厢房，正在那儿等着您呐。”
似乎是触动了什么，少女微微挑眉，目光忽的放在了冉长寒身上，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说：“他伤已经大好了？”
冉长寒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有些汗流浃背，心底骂了一万遍自己的顶头上司——北冥楼楼主云子逸，他知道自家楼主与眼前这位水掌柜的那些纠葛——岂止是知道，可以说是十分了解。
情字向来扰人，但凡牵扯到“情”，很多东西就说不清道不明，身为局中人尚且都理不明白，更何况作为旁观者的他？
于是到最后，饶是一向圆滑处世的冉长寒也是硬着头皮干笑道：“大抵好得差不多了，多谢水掌柜的相助。”
“那就好。”水子汐微笑着说。
看见水子汐这副微笑的表情，冉长寒心里又忍不住咒骂了一句云子逸，也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好端端的非得提起云子逸干什么。
他一面尴尬地想着，一面向水子汐赔笑地说一些其他的话题，脚底也不自禁地加快脚步，想着赶紧把面前这位佛送到云子逸跟前，让云子逸亲自处理去。
好在路程不远，冉长寒将水子汐带到了珠玉搂后，便对水子汐说道：“水掌柜，此处有专人为您带路，剩下的在下不便同行了。”
“无事，多谢冉掌柜的招待，”水子汐轻轻点头致意道，随后便跟着身前带着玉狐面具的侍从前去厢房。
一路上那些好奇打探的目光跟随了水子汐一路，人们纷纷猜测这位少女为何能上珠玉搂三层，因为大家都知道，珠玉搂的三楼，是这里的主人招待贵客的地方，鲜少有人能上去。
整层三楼只有一间厢房，侍从将她带到了厢房前，轻轻叩门，毕恭毕敬地说道：“主子，水小姐到了。”
厢房内响起了一道温润的男声：“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说着，侍从为水子汐轻轻推开了门，示意水子汐进去。
水子汐不紧不慢地踱步绕过屏风，一进去，便见一白衣男子正深深凝望着她，只见眼前的男子轻声开口道：“你来了。”
水子汐心下微微叹息，但面上依旧笑道：“多日不见，云楼主倒是依旧风华正茂。”
“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这珠玉搂深藏不露的主人，竟然是你。”
水子汐一面说着，一面自然地在云子逸面前坐下：“也是，我早该想到的，这金陵城内，哪儿不是你们北冥楼的底盘，是我之前愚钝了。”
她抬头，正对上了眼前之人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墨里透蓝的眼睛里只有她一人的身影，看起来是那样的深情——
但她知道，都是假的。
云子逸并未接话，只是垂眸，沉默着为她沏了杯茶。
水子汐轻微地有些诧异，云子逸是有多能言善辩，她是知道的，只是时过境迁，突然面对云子逸少有的沉默，她多少有些不适应。
“是我考虑不周。”忽然，她听见云子逸没头没尾说了这样一句话。
“北冥楼楼主自是有自己的考量，哪儿轮得到我这样的人操心。”水子汐不咸不淡地说道。
云子逸抿了抿嘴唇，微微抬眼，面前的少女正看着楼下的拍卖，面上看不出多少表情，但是他仍旧被这句话轻轻地刺了一下。
见云子逸又开始沉默不语，水子汐微微地有些不耐烦了：“那我们闲话少说，你说有急事要我亲自过来，究竟是什么事？”
“七日前，徽州发生了一桩狐妖伤人的案件，”说到正事，云子逸的神色才稍微恢复一些，“可若只是寻常事件，让当地的修道府处理也就罢了，”说着，他顿了顿，“但伤人的狐妖有点不太寻常。”
“不太寻常？”
“那只狐妖，是被人控制了，”云子逸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件，“这是楼里的线报，你可以看看，我想你会比我熟悉。”
水子汐依言接过信件，快速地扫过，直到看到信末尾附上的图案时，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是……这是被饕餮杖操控后留下的图纹！”
上古有四大凶兽：穷奇，饕餮，梼杌和混沌，在大地上的生灵尚未开蒙的时期，各占一领地，无论人或妖，都在凶兽的奴役下苦不堪言。后来，人族于灵海混沌时忽得启蒙，韬光养晦，慢慢聚集形成了自己的部族势力。
人族势力逐渐壮大后，黄帝麾下的一名能人带兵讨伐征战四地凶兽，据后世史书记载，这位大能与凶兽鏖战时，天崩地裂，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悉数劈下，方圆二十里无任何生灵痕迹。
经历了长达数十年的征战，四凶兽被悉数降服，而凶兽殒命之处寸草不生，于是，黄帝命人将四凶兽的残骸锻造成四把灵器——穷奇骨，饕餮杖，梼杌盘，混沌印，尔后分别交由四人看守保管，防止凶兽之力再次霍乱人间。
“所以这是那只狐妖身上显现的图纹吗？”水子汐放下信件，眼睛紧紧盯着云子逸。
云子逸微微点头，水子汐连忙追问道：“那只狐妖现在在哪里？还活着吗？”
“很遗憾，它已经被当地的修士诛杀了。”
水子汐顿时有一些泄气：“如果还活着，或许还能查到些什么……”
“子汐的意思是，倘若那狐妖还活着，你能查出一些线索？”云子逸捕捉到了关键词。
水子汐思付了一会，缓缓开口道：“饕餮杖虽然能控制妖怪，但使用以后，妖怪不会立马被完全控制，如果控制得程度不深，是会留存一些自己的意识的，”她喝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使用一些术法的话，是可以恢复神智的。”
“但是饕餮杖的控制程度是随着时间不断加深，越到后面，越难解除。”
“也就是说……”云子逸沉思了一会，总结道：“饕餮杖的术法不是立马生效，而是一个过程？”
“对，”水子汐点头，“并且很依靠施法者本身的修为，修为越深厚的人，不仅越容易控制妖怪，被控制的妖怪的程度也会比修为低的人要更深。”
“所以倘若那个狐妖没死的话，或许能用一些术法试试让他恢复神智，”水子汐似乎是想到什么，自嘲地笑了笑，“虽然我知道这些术法，但是如今没了修为，实在是有些难办了。”
闻言，云子逸长袖下的手微微蜷曲，目光不自然地看向别处，最后轻轻开口道：“倘若子汐还愿意信我，可以试着教我这个术法。”
“不是信不信你的问题，”水子汐见云子逸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是施法条件必须是我们水家人身上的一件物品，头发也好，血液也好，首先要有这些，术法才能施展。”
云子逸默默地为水子汐又沏了一杯茶，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水子汐打断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饕餮杖是我们水家要守护的灵器，现在出现这种情况，我们是决不能坐视不管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饕餮杖究竟在哪，饕餮杖的位置只有我父亲知道在哪，而现在——”
“水伯父失踪了，是吗？”云子逸接话道。
听到这句话，水子汐愣了愣，刚想说你为什么会知道，随即又是想到什么，哂笑了一声：“也是，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毕竟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你们北冥楼的法眼。”
云子逸见水子汐如此神色，他缓缓垂眸，握住茶杯的手有些泛白，轻声说道：“我……这两个月都在养伤，有许多消息在我这里滞后了不少。”
“所以楼主此番作为，是想要将功赎罪？”水子汐撑着手，歪头看着云子逸，笑着说道：“可是你在我这里，说不上什么罪，你不欠我什么。”
或许是大病初愈的原因，云子逸此时的脸色有些许的苍白，水子汐也不愿意细想，继续说道：“不过还是多谢楼主的告知，事态紧急，倘若楼主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告辞了。”说完，水子汐便要起身离去。
正到她行至屏风时，身后响起了一道略显仓皇的男声：
“子汐留步！”
她心下轻叹，但也闻言停下了脚步，微微侧头，等待身后之人接下来的话。
“我想你现在应该需要一个人帮你启动术法，而我这里也有关于那只狐妖的一些信息，这于你后续的调查会方便不少。”
“子汐，或许我们之间依旧可以尝试着合作一下。”
水子汐并未立刻给出回应，像是在思考什么。
空气霎时有些凝滞。
良久，她轻轻笑了一声，笑声极短，极轻。
“楼主此番话甚是有理，我知道了，待我准备好以后，会让人来通知楼主的。”
“好，那我就静候子汐的消息了。”她听见身后的人似是长舒一口气。
水子汐回头，正好看见了云子逸面色苍白地扶着额头，却又仍然顽固地单手撑在桌面，好让自己的身形不至于如此狼狈。
心上涌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她轻声嘱咐说：“楼主大病初愈，这几日还是多注意休息为好。”
说罢，也不管云子逸作何反应，水子汐便提步绕到了屏风后，离开了此处。
出了珠玉搂，水子汐解脱似地松了一口气。她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心中开始盘算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三月前，她修为尽失以后，她周遭的事情可谓是一团乱麻。除了父亲的失踪，身边唯一能帮助到她的兄长也至今下落不明，而在这段时间里，她并不是没有努力调查过，但作为镇守饕餮杖家族的其中一员，倘若深入调查，之前在暗处对他们家族虎视眈眈的人，又会顺藤摸瓜找上门来；可如果只是摸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查到最后也会像是被人刻意抹除了一样，没了下文。
所以，抛开她以前与云子逸的私人纠葛，如今在这件事上，云子逸确实没说错。
北冥楼拥有她没有的情报网，就算是饕餮杖再现世间的消息，云子逸的情报总是要比她来的快些，在这些事情上，云子逸可能了解的比她更多。所以，云子逸主动向她提出合作，她没有不接受的道理，就算这个所谓的合作可能是陷阱，她也必须以身入局。
因为，她的兄长下落不明这件事，也和云子逸脱不开关系。
三句话让云楼主心里七上八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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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犹如故人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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