狝狩围场,红旌猎猎,人呼马嘶,犬吠鹰唳。一声长角响,发令官对天开出一弓,顿时骏驰尘扬,各路王孙公子长驱直入,弓矢满张。
不消一刻,便有所获,被专门捡拾猎物的扈从带到中央广场。
是一只灰兔,比成年男子胳膊还粗壮一圈,当胸一箭,穿膛而过。准头和臂力都可见一斑。
狩猎所用的箭矢,木杆尾端都刻有相应的标记,只需稍微识别,便能知道猎物的归属。
黑雕箭羽,尾部涂红,还刻着一个清晰的“羡”字。
——正是太子殿下的开门红。
须臾,又是一阵高昂的喝采声传来,两人抬着一只獐子回来。
这次是兵部尚书的幼子,谷延光。
观景台上,长风掀起美人摆,五光十色。
苏清方临台远眺,只见人马奔腾,烟尘弥漫,早已眼花缭乱,距离又远,完全分不清谁是谁,只听到计数官的唱喏此起彼伏。
她微微侧身,挨近安乐,请教问:“猎物大小不一,怎么算呢?”
“可以折算。两只兔抵一只狐,两只狐抵一只鹿,两只鹿抵一头猪。诸如此类,”安乐指着底下整理猎物的官吏,“只要等狩猎结束,他们核算清楚,就知道谁输谁赢了。”
苏清方了然点头,默默记了下来。
狩猎从未初开始,申末结束,整整两个时辰。场内诸人都或多或少有所得,其间最常听到的字眼,莫过于“太子殿下”和“谷延光”。
你方赢一筹,我又追一层。
比那天的射箭咬得还胶着。
然而这次却不是一箭平一箭,比的也不是谁心态好,而是真正的胜负输赢。猎物满山野,有多大的能耐,就有多大的收获。
专门摆置的青石晷盘上,针影缓缓移动,离申酉交界线只剩最后半刻。
至此,全部折算下来,李羡大概赢一只狐狸。
风声狂乱,从耳畔呼啸而过。苏清方时不时抬手,撩起被风吹得乱飘的发丝,拢在耳后,侧头时瞟到一旁日晷,觑见晷针影子在异常缓慢地挪动。
终于,终于,影子压到申末酉初刻线上。
收兵的鼓角顷刻鸣响。
苏清方无意识松了一口气。
“这里这里!”在角声的余韵中,一阵兴奋的呼嚎陡然响起。几个仆从气喘吁吁抬上鸣金前刻射杀的最后一只猎物——一只鹿。
不知鹿死谁手,花落谁家。
苏清方寻声望去。
箭羽非黑,箭尾无红。
不是李羡的箭。
只要不是……
计数官声音洪亮,唱出鹿属主人的名字:“谷延光!”
苏清方保持着微莞的嘴角,闭上了眼。
最后还是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安乐疑问。
“我笑——”苏清方睨着远处原野,不晓得在看什么,“斛满人概之,人满神概之。”
盛满的斛,人会把它刮平;自满的人,天会将之修正。
安乐歪头,不明白为何突然说这个。
***
本次秋猎斩获头筹的,是第一次参加围猎的十七岁少年——谷延光。一共猎获了十三只兔子,五只獐子,五只花鹿,两只麂子,两只猞猁。
魁首之下,何况是十七岁的魁首,皆为陪衬。
皇帝大喜,盛赞英雄出少年,亲自将御用配剑授予谷延光,又赏赐了其余诸多宝物,命令晚上炙兔杀鹿,设宴款酒,以庆今日之乐。
夜幕低垂,篝火熊燃,冲天而起,映红半边天穹。琵琶弦声不绝于耳,胡璇舞蹈摇曳生姿。美酒佳肴,源源不断。
人堆里的苏清方浅浅尝了几口兔肉鹿肉,果然还是觉得吃不太惯,尤其是见过它们生前的可爱样子后。她目光扫过喧闹的人群,不见身着暗蓝的人,也悄无声息退下了宴席。
李羡并没有走太远,就随性坐在篝火宴外面一点土垛上,一条腿曲着,一条腿伸着。苏清方找到他时,他正在仰颈喝酒,姿态堪称豪迈,像头顶角的鹿,颈侧肌肉紧绷,凸出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
一片阴影忽然投下,遮了李羡身前大片的光。李羡动作一顿,不由转头,逆光见到女子玉立的身影,一根麻花辫结实油亮,发尾缀着朵月蓝碎花,留在身前。
李羡抬起手背,随意抹去嘴角的酒渍,笑问:“里面好酒好肉,来这里干什么?”
“殿下又在这里干什么?”苏清方不答反问,“吹冷风?”
还是输了不开心?
李羡三指掐着酒壶细颈,朝不远处喧嚷的中心晃了晃,淡淡道:“里面都是给谷延光祝贺的,我就不凑热闹了。”
苏清方也由衷赞叹:“谷延光当真少年英才,往后肯定不可限量。”
“是啊,”李羡挑眉应和,带着一丝奇怪的重音,“比你,还小半岁。”
并不像简单感慨英雄出少年,更像提醒苏清方什么。
年纪大年纪小,跟她有什么关系?难道是说她箭术蹩脚,还比不上人家年轻的?那也不如他铩羽而归吧,尤其是口出狂言后。
苏清方也挑起眉毛,扬起下巴,“对啊,这般年少,就赢了殿下。两次。”
他输给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两次。
李羡眯起眼。
摇摆暖黄的篝火照在青年高挺的眉骨鼻梁间,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晦暗暧昧,展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修长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光滑的碧青酒壶,发出细微的叩击声。
倏然,李羡腾一下站起,一把拽住苏清方的手腕,带着往东跑。
夜黑风高,苏清方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李羡的力气也容不得她挣脱,只能提着裙子乱迈腿,一路惊呼:“干什么!啊啊!去哪里!”
只能庆幸李羡虽然喝酒发疯,不过好在没有撒开腿跑,不然苏清方估计要连滚带爬了。
一直到马厩,李羡才停下。
“拿着。”李羡说着,把酒壶扔给苏清方,也不怕砸了,大步流星走向马厩深处,牵出了自己的踏雪马。
踩镫、翻身、上马,一气呵成。
随即,李羡朝苏清方伸出手,半是命令地说:“上来。”
怀揣酒壶的苏清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问起今晚最常问的话:“干什么?”
“上——来!”李羡不解释,似乎多一句都是废话,猛然俯身,一把攥住苏清方的小臂,用力一提——
苏清方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腾空,一阵天旋地转,裙裾翻卷,人便坐到了马鞍上。
苏清方匪夷所思地瞪着一双鹿样的眼,懵懂回头看向身后的李羡,心中好不后悔戳他心窝子,求道:“太子殿下,饶了我吧,我真不会骑马。”
“踩好马镫。”李羡不理不睬说。
见苏清方傻呆呆的不动,李羡状似警告道:“不踩,到时候别害怕。”
苏清方认怂,双脚颤巍巍伸进镫环里。
刚踩稳,一个更可怖的念头闪过苏清方脑海:她踩了马镫,李羡踩什么?他才是会骑的那个,他不能好好骑更可怕吧?
思绪未定,腰间一紧,李羡已左手箍住她的腰,右手执着缰,飒然一抖,掷出个“驾”字,就驱马跑了起来。
“啊——!!!”
人在前面跑,清冽的哀嚎声在后面追。
出自关陇的良驹,吃的也是黄河水哺育的青草,饮的乃是祁连山淌下的雪溪,丝毫不逊焉支马,甚至因为和李羡磨合一年,更为稳健。一蹄千里,虽御风不以疾。
快。
好快。
苏清方从没有这样奔驰过。
她第一次骑马,就如此神速,惊慌得只能感受到骑马独有的上颠下簸,五脏六腑似乎都在抖。
又别有一阵安稳——知道自己不会摔。
渐渐,苏清方习惯了些,情绪也平稳了。感觉到拂面而过的风,轻快而清凉。
她听到了游走于天地间自由的风声、纵情的风声,自己也仿佛变成了一阵风。
坐在后面的李羡只感觉到一阵刻骨的疼——他环护在苏清方腰上的手,被抓得死紧。这个小女子练了几天箭,手劲见长,还蓄着不长不短的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
鞍上有个环她看不见似的,不晓得抓,偏抓他的手。不过又想苏清方初次骑马,可能还真不知道可以抓那个环。
听苏清方一路鬼哭狼嚎,李羡心中爽快,似也报了她几番牙尖嘴利的仇。想到自己的手,又不知是不是自讨苦吃了。
下次得教她抓那个环。
所幸,苏清方的适应力一流,没跑一会儿,已顺应风驰电掣的速度,也从紧张兮兮的状态抽离,十指松懈,不过还下意识攥着他的胳膊。
李羡也能更优游。
繁繁河汉,鼎鼎苍穹。旷原如卷,快马似弓。
“吁——”抵达目的地,李羡单手勒马。踏雪乌马长嘶一声,稳稳停住。
得益于母族的渊源,李羡的马术学自军中,教他骑射的老师也是真正上过战场的老将,完全不是一般贵族公子潇洒风流的花架子。
他骑马可以没有镫,下马就更不用了。稍一转身,就直接跳了下去,朝马上的苏清方伸出手,“到了。”
苏清方得了跑马的快意,一时还有些可惜短暂,轮到下马,糗态毕露。她先把怀里的酒壶还给李羡,已被她捂得温热,方没有顾忌地握住李羡的手。因心头生怕摔了,手脚本也算不得灵活那类,动作十分畏缩,几乎把李羡当拐,大半个重量压在他手上,抓得死紧,手忙脚乱地从马上爬下来。
双脚终于踏实着地,苏清方理了理裙子,环顾四周,只见一片浓稠如墨的黑夜,四下寂静无声,只有夜风拂过草叶的沙沙轻响,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惧意,紧声问:“这是哪里呀?”
李羡牵马到一边的树旁,熟练地将马拴住,头也不抬地淡淡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苏清方:???
马:再次喂我花生!(怎么大晚上还加班啊!)
注释:
①斛满人概之,人满神概之。——《宋景文公笔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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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 乘奔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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