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燃用茶盏烫餐具,腕骨凸起的弧度像宋瓷瓶的曲线,温见微想起文献里“宋代宴饮礼仪”的章节,此刻时燃认真摆盘的动作竟与古画中的侍女重叠。
蟹粉狮子头盛在青花瓷盅里端上来,琥珀色汤汁浮着点点花瓣。时燃夹了一块放进温见微面前的盘子里。
“尝尝看”
温见微夹起,在舌尖漫开的醇厚鲜香,令她怔住,与埋藏在记忆里儿时的滋味重合在一起。
“盐放多了?”时燃些微紧张的捏皱纸巾。
“这是苏州的做法,你怎么......”
“小秋那傻丫头好忽悠的很,很容易就可以知道温教授是苏州人了。”不知已经博士在读的小秋知道自己被人叫傻丫头要做何感想。
温见微抿了口清亮的汤汁,心中感慨“时燃居然早已不动声色的打入内部了。”
“温教授是不是苏州人里最能吃辣的?”时燃调侃,想起了温见微曾被辣得眼泛泪光、鼻尖微红的模样。
“我很早就离开苏州了,工作以后就生活在这里,于我来讲是觉得麻辣鲜香更能刺激人的味觉体验,但是吃辣的能力确实一般。”一番话,让时燃想起温见微不为人知的味觉困扰。
“尝尝这个。”时燃右手拿着勺柄,左手捏着纸巾接着可能低落的汁水,舀了一颗酒酿圆子小心翼翼喂过来,琥珀色圆子里裹着花蜜,“我吃着跟燃味坊的做法不一样......”
温见微睫毛低垂,就着她刚用过的瓷勺咬了一口,酸甜漫过味蕾,呼吸扫过鼻尖的柑橘香比酒精更醉人,温见微望着她唇釉掉色的地方露出淡粉唇纹,像雪地落梅。
“春姨说这道大煮干丝用的是扬州老方子。”时燃用筷子拨开薄如蝉翼的豆腐丝,火腿丝与虾仁在乳白高汤里若隐若现,“春姨的刀工很厉害。”
温见微夹起一筷细若发丝的豆腐,舌尖触到鸡汁的鲜醇时,恍惚看见儿时母亲系着月白围裙在灶台前煨汤的背影。那时父亲总说“你妈妈的手艺能勾魂”,此刻回忆里的荤腥气却让她喉头微紧。
“不合胃口?”
温见微摇头:“想起小时候吃的味道。”她垂眸避开对方探究的目光,汤匙搅起的涟漪惊散了倒影里的童年。
“小时要尝尝新到的醉蟹吗?”春姨抱着酒坛从后厨走进来,陈年花雕的醇香飘出。
时燃眼睛忽的亮起:“要配姜醋碟!”
温见微望着她跃动的发梢,忽然想起文章里那些不安分的数据点。当醉蟹橙红的膏黄被时燃用银匙挖进她碗里时,某种温热的情绪顺着喉管滑入胃里。
“听说苏州人吃蟹讲究‘九雌十雄’......”时燃边说边拆蟹脚,银制蟹八件在她手里灵巧如绣花针。温见微望着她沾了蟹膏的指尖,忽然想起儿时的某个傍晚,父母在厨房里的对话“我们女儿以后要嫁个会剔蟹八件的......”
门廊处忽然爆出年轻的笑闹声,穿情侣衫的学生挤进隔壁卡座。女孩撒娇要尝男友碗里的文思豆腐羹,男生舀起一勺轻轻吹气,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两人相贴的侧脸。
时燃在桌下悄悄勾住她的小指,拇指轻轻摩挲着对方微凉的指尖。
温见微的汤匙撞上瓷碟,脆响惊醒了凝固的时光,店里老式留声机正流淌着评弹的吴侬软语,檀木屏风上的双面绣牡丹在光影里舒展花瓣。玻璃窗外飘来栀子花香,混着春姨端来的桂花糖芋苗的甜腻,酿成令人眩晕的陈酿。
路灯将柳条影烙在挡风玻璃上时,温见微望着后视镜里渐远的“淮月居”招牌,忽然开口:“你当时是怎么找到这家店的?”
“大二那年我刚知道外婆确诊肺癌,在学校后面的巷子里哭的难以自已,春姨看见把我拉进店里,给我做了碗阳春面。”时燃转动方向盘的手指没有停顿。
温见微听着她语气平静的讲述着悲伤往事,指甲掐进真皮座椅,望着时燃的侧脸:“对不起”。
“没事儿,你不要乱想,外婆唯一的心愿就是要我活的开心快乐,我可不能让她失望。”仪表盘幽蓝的光芒映着她明亮的眼眸,里面跳动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坚定。
车子拐进林荫道,从云里钻出的月光从枝叶间隙漏下来,在温见微手背上游成银色溪流。时燃降下车窗,夏夜的风裹着栀子香涌进来,吹散了对方发间的雪松气息。
单元门前的玉兰树沙沙作响,时燃仰头望着十二层上某扇未亮的窗:“教授家里有天文望远镜吗?”
温见微解安全带的动作滞了滞:“书房有台米德ETX-90。”
“想看猎户座大星云。”时燃突然趴到方向盘上,眉眼弯弯的看着温见微。
“那你……要上去坐坐吗”温见微喉咙紧了紧。
她发誓,虽然内心深处确实有万分的渴望,但刚刚那句话绝对、绝对没有这个暗示的意思!提出想看星星,纯粹是觉得今晚的时光流逝得太快,心底那份不舍便如藤蔓般悄然滋长。
不知道这位温教授是如何理解一个夜晚、一个处于暧昧期的人被邀请到家中“坐坐”的潜在含义,反正按照时燃此刻脑内小剧场的理解,那含义是绝对、绝对不能宣之于口的。
想起自己老家收到的那笔温见微的转账——这位在学术上精明强干的大教授,在人情世故上是不是太容易轻信他人了?会不会很容易……被人骗财骗色?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紧,随即又涌上一阵庆幸:还好,还好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改天吧,今晚看起来云有点多。”再等等,改天去家里看看星星,抱抱月亮。
时燃按下天窗键:“为了弥补我的损失,温教授陪我在车里看看星星吧”。
温见微眼中掠过一丝不解,看着时燃被夜风拂动的发丝在微光下跳跃,如同跳动的温暖火苗,实在想不出她所谓的“损失”从何而来。
“猎户座在冬季”温见微仰头望着夜空,“现在是夏季大三角。”
时燃将座椅放平,指尖虚点着星空:“那颗特别亮的是织女星?”
“天津四。”温见微不自觉靠近些,冷香混着柑橘调交织在一起,时燃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正指点着星辰的那只手。
温热的体温透过她腕上金属表带的微凉,清晰地传递过来。两人手指交叠处,在星月微光下,投落出两道缠绵相依、难分难解的影子,静静印在真皮座椅上。
温见微的梦境是从聒噪的蝉鸣开始的。
近四十度的阳光把柏油路晒出沥青的难闻气味,小小的女孩攥着体育老师签了字的请假条,独自一人沿着熟悉的巷子往家走。
蓝白校服汗湿在后背,父亲今晨替她系红领巾时残留的古龙水味还缠在领口,此刻混着中暑的眩晕酿成酸腐的酒——这是她后来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时,仍会条件反射干呕的味道。
玄关处玫红色高跟鞋像一滩凝固的血,鞋尖朝着主卧方向。陌生的睡裙从楼梯扶手上蛇形垂落,缠住父亲平日里整洁的白衬衫。
温见微扶着滚烫的红木扶手往上爬,皮肉拍击的粘腻声响,混杂着女人压抑而放浪的娇笑,丝丝缕缕地从紧闭的主卧门缝里顽强地钻出来,钻进她的耳朵。
父亲上周家长会时抚摸她奖状的那双手,此刻正掐在陌生女人丰腴的腰肢上,指甲深陷的皮肉泛着**的潮红。平日梳得齐整的背头散成湿漉漉的杂草,金丝眼镜后的眼睛蒙着层陌生的、兽类的浑浊。
温见微从门缝里望着父亲扭曲的面孔,忽然想起自然课解剖的青蛙——剥去斯文表皮后,都是猩红的血肉。
冰裂纹梅瓶突然从床头柜滚落,那是母亲最爱的嫁妆。
瓷片炸开的瞬间,女孩的视网膜开始闪烁雪花点,体育课上未尽的眩晕感此刻化作实体,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而门内那黏腻急促的喘息声,如同无数坚韧的蛛丝,一圈圈紧紧缠绕住她的气管,让她几乎窒息。
温见微转身跌跌撞撞的下楼,慌乱中撞翻了青花瓷瓶,母亲晨起插的茉莉花散落在地。
瓷片中的倒影突然裂成无数碎片:母亲发病时摔碎的青花碗化成锋利的刀子,戴红领巾的女孩在呕吐,带眼镜的少女在抠喉咙——所有时空的温见微都在重复着同个动作,直到血腥味漫过喉咙。
温见微浑身猛地一颤,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冷汗早已浸透了丝滑的真丝睡衣,冰冷地紧贴在汗湿的脊背上。
她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卫生间,伏在冰冷的盥洗台边缘,一阵阵剧烈的干呕袭来,喉咙深处却只有苦涩的胆汁味道。
她拧开水龙头,掬起大捧大捧的冷水扑在脸上,试图浇灭那梦魇带来的灼烧感。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一缕缕被打湿的头发狼狈地贴在额角和颈侧。抬起头,浴室镜中映出的倒影,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惊悸与空洞。
那镜中的影像仿佛也承受不住梦境的冲击,裂开了无数道缝隙,每一个碎片里都映着一个哭泣的、绝望的“她”。那些被困在各自平行时空中的倒影,仿佛都在无声地、一遍遍地发出同一个尖锐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那天你要回家?”
看着镜中的面色惨白的自己,这样的温见微,时燃还会想要靠近吗?明明是夏季她却冷得打颤。
第二十三章完
小作者祝各位六一快乐[紫糖][紫糖][紫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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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裂瓷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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