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医生的诊疗室,依旧是那股能让人心神稍定的、淡淡的茶香气息。
温见微的目光落在沙盘里那个新添的、异常熟悉的陶瓷小屋上——红砖墙,雕花木窗,檐角甚至还挂着几串微缩的、红艳艳的辣椒。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在沙盘中复刻出燃味坊的微缩景象了。
“最近睡眠状况似乎有所改善?”霍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她无意识摩挲颈间银辣椒吊坠的动作,像是一个寻求安全感的细微信号。
温见微轻轻颔首。
“霍医生,”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我还是想……尝试减药,我想试试看,自己能否控制。”那份在时燃身边获得的新体验,给了她一点微弱的勇气。
窗外的银杏叶被秋风卷着,打着旋儿轻轻落在窗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沙漏里的细沙匀速坠落的簌簌声,在寂静的室内突然变得异常清晰。
霍医生的笔尖在摊开的病历本上悬停片刻,最终没有落下。他抬起头,目光温和却锐利地指向沙盘中那座精致得近乎完美的小屋:“温教授,还记得我们之前讨论过的‘完美面具’吗?”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高功能抑郁患者最危险的特质之一,就是能用强大的理性编织出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牢笼,将真实的痛苦和挣扎完美地隐藏其中。这会让身边的人,甚至包括他们自己,都难以察觉水面之下的汹涌暗流……”
霍医生顿了顿,看着温见微微微低垂的眼睫“减药是目标,但过程必须极其谨慎。每一次调整,都可能牵动那些被理性深埋的情绪。我需要你真实的反馈,任何细微的变化——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她……”温见微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仿佛在斟酌着如何表达一种全新的、陌生的体验,“她让我觉得……偶尔的失控,也可以是……温暖的。”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飘落。
霍医生的目光落在沙盘里那几串被摆放得有些歪斜的辣椒模型上——这是温见微接受诊疗以来,第一次主动提及一个具体的、能对她产生如此积极影响的“她(他)”。
暮色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漫进来,温柔地笼罩着窗台上那盆苍翠的文竹盆栽。霍医生静静地看了她几秒,轻轻合上了手中的病历本。
最终松口,“我们可以开始尝试小幅度减量,但必须严格遵守复诊和监测的流程。记住,这不是一场考试,不需要你独自‘控制’,你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指标。”
走出诊疗室,微凉的空气拂面而来,却未能吹散她心头沉甸甸的思绪。霍医生那句“完美面具”和“水面下的暗流”,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压抑许久的涟漪。
温见微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生病了,是在父亲去世后的一个月。那时,她已处理好一切,回到了学校,准备重新将自己埋进浩瀚的文献和数据中,试图用学术的秩序覆盖生活的千疮百孔。
她以为自己足够坚韧,足够理性。
直到某个阴雨绵绵的午后,她站在学院图书馆顶楼窗前。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铅灰色的建筑尖顶,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模糊了整个世界。她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社会学典籍,目光却空洞地穿透书页,穿透雨幕。
一种深不见底的虚无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看着窗外阴郁的世界,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冰冷而清晰地浮现:如果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一切都结束了?再也没有纠缠不休的噩梦,没有怨恨,也没有……那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名为“爱”的奢望?
过道里传来其他学生轻快的谈笑声,带着青春的活力,像针一样刺破了她死寂的思绪。
她猛地惊醒,指尖冰凉,掌心渗出冷汗。那个可怕的念头让她浑身战栗。不是因为恐惧死亡本身,而是那个念头里透出的、对生命彻底的倦怠和放弃,让她感到陌生而恐惧。
更让她心惊的是,紧随其后的想法竟然是:如果选择从这里跳下去,会给清扫的人添麻烦,会给目击者造成心理阴影……那是一种被理性规训到骨子里的、近乎冷酷的责任感,而非对生命的留恋。
那一刻,温见微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精神世界的废墟。是她自己,在日复一日的压抑和伪装中,把心蛀空了。也是她搞砸了一切,伤害了所有人,让曾经可能存在的幸福灰飞烟灭。
她的导师,那位睿智而严厉的剑桥老教授,最先察觉了她的异常。他敏锐地发现她提交的论文里出现了一些罕见的逻辑跳跃,眼神里失去了往日的锐利,只剩下疲惫的空洞。
在一次严肃的谈话后,导师近乎强制地要求她必须去接受心理咨询——“不是为了你的学术,温,是为了你自己。你的灵魂需要医生,就像身体生病需要医生一样。这是命令,不是建议。”
回国后,为了了解母亲之前的病情,她接触到了霍医生。当时,霍医生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和眼底深藏的疲惫,曾温和地提醒:“温教授,病人家属长期处于高压状态,也要特别注意调节自己的心理状态。照顾好自己的心,才能更好地照顾亲人。”
那时她只是礼节性地点头,并未真正听进去。直到自己精神世界的堤坝再次濒临崩溃,她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分量。
几天后,清大建筑学院顶楼的会议室,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低气压。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悬挂着建筑学院主导修订的“古城保护与更新方案(修订版)”。
虽然名称冠冕堂皇,但拆迁率依然高得触目惊心。林深站在光幕前,西装笔挺,侃侃而谈,激光笔的红点精准地划过那些被标注为“低效危房”的区域,强调着模块化植入带来的容积率提升、商业价值与所谓的“历史肌理现代重生”。
温见微坐在长桌一侧,面前摊开的是社会学组厚厚的田野调查报告和口述史资料。
轮到专家评议环节,园林艺术学院的梁教授,一位以温和著称的老学者,此刻眉头紧锁,指着方案图上一片被标注为待拆区域的绿点:“林教授,你们这个‘涅槃计划’模块化移植古树的构想,简直是异想天开!这几株上百年的香樟和黄桷树,根系盘根错节,深植于这片土地,强行移植,成活率极低,就算侥幸活下来,也元气大伤,这哪里是保护,分明是破坏!”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花白的头发随着动作微微抖动。
林深面不改色,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得近乎冷酷:“梁老,现代园艺技术日新月异。为了整体规划和发展的效率,必要的牺牲在所难免。这些古树,我们会请最专业的团队,用最高规格的技术进行迁移,确保……”
“最高规格的技术也违背了自然规律!”梁教授拍案而起,“你这是对城市绿肺的谋杀!我坚决反对!”
会议室内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支持林深方案的人,看重的是开发带来的经济效益和现代化的城市面貌;反对者则忧心忡忡于历史风貌的丧失和社区生态的破坏。争论声此起彼伏。
温见微深吸一口气,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纷扰的清晰和坚定,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林教授,梁老师指出的古树问题,只是这份方案众多硬伤中的一个缩影。”她的目光直视林深,毫无退缩。
“社会学组的田野调查清晰地显示,超过80%的商户和居民有强烈的自主修缮意愿和能力,他们对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情感依赖和社区认同。这不仅仅是拆掉几栋老房子,更是拆散了几代人编织的生活网络、邻里情谊和独特的社区文化。你所谓的‘低效危房’,承载的是活生生的‘城市记忆’和‘烟火气’,这些是无法用容积率和商业价值来衡量的!”
她拿起桌上的报告,声音愈发沉凝:“这份方案的核心逻辑,依然是将古城视为待开发的‘土地资源’而非需要呵护的‘文化生命体’。它过于依赖资本逻辑,过度强调商业置换,严重偏离了‘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强管理’的文物保护方针,也违背了我们项目立项的初衷——保护古城的历史文化价值和真实生活延续性!”
林深的脸色沉了下来,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温教授,城市要发展,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过去。你的‘烟火气’和‘社区网络’是感性的抒情,但城市更新需要理性的规划和壮士断腕的魄力!难道我们要为了几家小餐馆、几间老铺子,就阻碍整个片区的发展机遇,无视现代城市的功能需求和消防安全规范吗?”他将“小餐馆”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温见微。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针落可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激烈对峙。
温见微挺直了脊背,迎着林深逼视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表明立场。
“如果建筑学院坚持推进这份以高拆迁率和资本主导为核心、无视历史文脉与社区生态的方案,”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那么,我代表社会学组,将不会在这样的方案上签字。我无法为一份我认为会实质性破坏古城灵魂的方案背书。”
话音落下,会议室陷入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温见微清晰地看到林深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和随之涌起的强烈怒意。
温见微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沙盘里那座燃味坊的小屋,此刻在她心中仿佛有了千斤重量。这不仅是为了那一座小屋,为了青城巷的邻里,更是为了她所坚信的,城市应有的温度和记忆。
一场更猛烈的风暴,已然在无声中酝酿。
第三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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