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桉将那洞穴中的遭遇改纂成魔息冲撞受袭，月央确然在洞穴里捯饬了些不可告人的东西。年与犹豫了一会，月桉佯作无奈地笑：“那处危险我确是不知，否则断不会以身犯险。殷家旧部和月央爪牙皆不可靠，走投无路之下……”
年与定定地看着月桉，清明的眼睛琉璃镜似的，月桉贯知他伎俩，便也作坦诚地看回去，半晌后年与叹了一声：“若是换做从前子初，我尚能一眼分辨……”月桉攥着他袖子的手蓦得一紧，年与眼中闪过笑意，便见月桉投降似的靠在他肩上：“月央养着个蛊……”他始终不知如何形容，称作怪物似乎亦不合适。
“我知或许会有危险，月央临行前托我看顾，就此而言，这很可能是一个机遇，也是他认定我接不住的机遇。”月桉眼眸清凉，并没有给这番揣测分析，但要说这世上最了解月央的人是谁，那非月桉莫属。
“他在赴战前就知自己命不久矣。”月桉说得有些混乱，因为他自己也为这番说辞迷茫，“他是要将命赔给竹元恒，却也要给我留一线生机？”
看年与眯着眼，月桉也将话题拉了回来：“这次确实是我心急犯险。”他垂首，乖乖等着那人指教，像极了等夫子训诫的学生。年与瞧着他浑身绷带，再严厉的呵斥也咽了回去。
“这龙墟不似人间，处处凶险。”他扶着月桉重新躺下，月桉看着他披散的发，凌乱得甚至不及用术法整理的衣着，一身红衣上点点斑驳，看得出来是自己的血迹。尤是如此年与也生动鲜活，甚至比梦中要更敞亮，月桉此刻才逐渐分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他的心跳渐渐趋缓，拽着年与袖子的力道也松懈几分。
“月央旧部部分归我所用，总归还是当年吕氏坐北，留了太多争端，纵是方肆也没法处理干净。”月桉闭着眼慢慢梳理，“我这身恢复当得要个数月……那旧部里有个叫海牙的，是个犬化形的青年。他聪颖些，你且去托嘱他看顾。方肆那边暂时不用管，你记得避他就好。”
“年与，甚多人里，我最放不下是你。”月桉顿了顿，他想年与回去，仙人着实不应当在这腌臜之地逗留，又不想他忧心，“你瞧这龙墟，人间尚有云游四方一说，但此地凶险，人如野兽撕咬拼杀，又有何乐趣呢？”
年与打他岔开话题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支着脑袋来瞅他，语气轻得像是最后一丝脾气也给磨没了：“你从前是想着我留下的……”看月桉张口欲言，又给拦了回去，“便是你，不是林子初，是当初情愿我留下的徒儿。”
月桉叹了一声：“何以见得？”
“我的小徒儿。”年与伸出手，似是想摸摸他的头，却又忧心他伤势似的收了回来，“从前就是这般，越是念怀的，越是要作漫不经心。若你果真不在意，是提都不会提起的。”
月桉一噎，想起了这人原先是扮了女相跟在自己身旁的。
他咳了两声:“现在外边如何？”
年与这几日除却照顾他外，还得分去灵识探查一番，还得注意避着方肆。方肆自那次仙人之变后便将收留的人用魔息全探了一遍，他想到了月桉，在他来时年与匿去声息，方肆看到月桉的惨状也有些疑惑，握了握脉，也没有就此解决他的打算，匆匆拂袖便去了。
这几日方主似乎很忙，白日尚且可以看他带一众人四处扫荡，夜晚便不见人影。有次内乱，也是由方肆手下的人铲除。不过方肆御下确实手段了得，即便收留来的人都是奸恶之辈，在这结界中也不敢生事。
年与因着这层这几日才可得安生，悄悄去寻了人间的精怪老友来。月桉几近吊着一口气，好在那精怪云游也有百年，见惯了灵息带来的皮肉伤，也摸得清月桉体内紊乱的魔息走势，顺着那筋脉抚顺了，这才让年与的医治法术有了用武之地。
年与看着月桉双眼紧闭的脸，不止一次想着将这小子绑回仙界就好了，但是月桉生着魔息的身子，纵然是剃得只剩下骨头都越不过芥子池。他愈是想留下，这升仙的烙印就将他的法力削得愈厉害，就仿佛凡人将血慢慢放干的酷刑。
他记着仙人是不会做梦的，但是他回仙界时卧在桃树下，便梦见了月桉。
是披着白袍的月桉，他散着头发，有些怔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因为他的面貌是英俊得有些锋利的，与这清闲的扮相形成鲜明的比较，看着倒像是年与将哪身游玩的衣服借与他穿了。
他歪头，年与觉着这模样甚是好看，尤其是眼神里略有的懵懂，和个垂髫小儿似的。
“这便是仙人。”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又不懈地重复了一遍：“这便是仙人。”
年与不记得后来的一切，却对这一段记忆犹新。眼前的月桉眼角无情，没有半点生机地躺着，和梦里完全不同，梦里的是那种新抽芽的幼苗，有些如蒙新生的鲜活。
“若说有什么变化，便是殷言消失了。”年与有些忧心地说，“我用灵识一寸寸翻遍，一点他的魔息也未发现。”
月桉猛地睁眼，不过他没有看着年与，而是看向窗外。
“他自有心思，我也难猜。”半晌，月桉才慢慢说道，“若是他想保全自己，那便是方肆也难寻。”
外边有几声鸟鸣，在广阔的天空中划过细长的弧线。清亮的，尖细的，浑厚的，掠进暗色的树林里，唤醒了整座阡陌山。晨间雾起又被淡金的光线刺破，俄而又聚拢。
“我倒也不知，他是更情愿放弃自由，与十三守在这山中，还是要化作那天边的飞鸟，终于无牵无绊地解脱。”月桉囔囔，“或许只有十三知道。”
月桉闭眼，依稀感到不安。他记着殷言临行前的叮嘱，殷言是殷家曾经的少主，他得知的内情和竹元恒一般。月家从前的事，说不准殷言也能知道一二。
但是月家现只剩他一人，即便有家底也被月央给败完了。
月桉想得头疼，睁眼看了看守在身旁的年与，年与正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突然对上视线便侧了侧头，月桉知道他依然气在心头，只是摸索着找到了他的手，紧紧握住，卸了魔息便沉沉睡去。
方肆用术法替竹元恒打理，将发簪束好之后，又细心将手脚安置在冰台上。竹元恒像竹家的人偶似的，任他摆弄。一身白衣，手旁还放着一只竹箫。
若不是经脉间隐隐透出残余的魔息，倒真像误入龙墟的谪仙人。
“我从前就怀疑你其实是个仙人。”方肆舔了舔虎牙，他还是阿四的样子，穿着当初化的粗布衣裳，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还想着或许可以骗你带我去天上，然后抢了你的仙法逍遥快活。”
竹元恒一动不动，倒显得方肆有些张牙舞爪的狼狈。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阿恒，你要活过来。”
他把头埋入竹元恒的颈间，将刚刚打理好的青丝也蹭乱了，把他和竹元恒都弄得很狼狈。方肆像一只磨牙的小狼，带着恨意和爱意说道：“你一定要活过来。”
“竹元恒啊，就连欣赏鸟雀，都是那些可爱的，圆肚皮的，蹦蹦跳跳的雀儿。”一个虚弱的声音忽然在门边响起，“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肉食的鹰呢？”
方肆轻轻放开竹元恒，冷着脸看那个浑身是血的人：“若非你有用，我早将你喂你那只鹰了。”
殷言上挑的眼已经被打得青紫，嘴角也有淤血：“若非你擒住这鹰，我也不可能回来。”他看着毫无生气的竹元恒，眼中恍惚了一瞬，又咧开了嘴，“真是没有想到能看到他这样的时候，真是……大快人心……”
话音未落，方肆反手甩出魔息，殷言无力躲避，生生受了这一下，只觉肋骨断了几根，呼吸也困难。
“他为着殷家的术法，自来到南地便囚禁我，日月轮换，即便在墙上刻下年岁也已经模糊。”殷言咬咬牙，“要我念着旧情，可是经年累月，便是当初……”
便是当初一同行路，饮泉茶，走过这千座山川，便是要扫荡天下，板大道，见过这万种生灵，也通通碎为粉末，流失在时间之河里。
殷言当初总爱跟着竹元恒，一方面殷家和竹家是旧交，另一方面也因他喜欢他不嗜生杀，云淡风轻的气度。殷言比竹元恒要小上两个年头，也是可以尊称他一声兄长的。
殷言眯着眼，这屋子逐渐模糊，耳边是山涧击打山石，还有密林身处的飞瀑，鸟雀在丛林中鸣叫，有些小虫。眼前是一条小道，他们入山时常会碰见这样的小道，竹元恒会在周遭布下结界威慑凶兽，也担心有人潜伏其中。殷言随着竹元恒走过很多地方，遇着几次险，但都凭借实力扛住了。晚间山边更有风景，山间没有万籁俱寂时，黑暗处也处处声响，很是热闹。
殷言记着自己总是跟着竹元恒白衣的背影，他有时落下或者走神，竹元恒也会停下来耐心等他，他嘴角永远噙着一抹笑。
纵然是月央也会嫉妒，因为殷言不时拿着这段同行的时光打趣。太美好了，比起别的魔修的成长，他要很久才能意识到是跟着竹元恒给了他这般幸运，殷言是被笼在竹元恒的衣袍后成长的。
“若非他要月央入竹家，我们或许可以一直云游下去……”殷言微微眨眼，不过他又扭头朝方肆笑了笑，“这样竹元恒和我都会好好活着，而且很快乐。即便没有方主您……”他又恍然似地说，“应该说，正是因为没有方主您啊……”
方肆这回却没有打他，甚至没有任何响动，他还是站在原地，不过目光凝在了竹元恒身上。
方肆笑了笑，纵然是少年的姿态，眼底却无悲无喜。
阡陌山的夜晚很寂静，猛兽被外面守卫的人屠尽，靠近屋子四周即便是鸟鸣也未尝听闻。只要方肆的结界散去，龙墟一贯的血腥味就会扑面而来。
方肆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开口：“确是这样，那又怎样？”
他的手像是想去理一理竹云恒被弄乱的鬓角，伸出后却又迅速放下，发怔半晌，最后只轻轻掐了咒理好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