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毕,阴云不见前路的低垂天,细雨如织。
沈明央拿手中笏板戳着下巴,懒懒打了个哈欠。周亭昱和她一并从金銮殿出来,身为皇嗣,皇祖父病逝,自然是要守孝的,小妹这几日也就免了去御史台任职。
二人走在回青鸾宫的路上,周亭昱手肘抵了几下小妹胳膊,她看小妹实在对宋少府漠不关心,可她总私心总觉得小妹和宋少府之间会发生点什么。
周亭昱也不知自己儿这莫名其妙的直觉,从何而来,只知很是强烈,她小声在小妹耳边说道,“看来这宋少府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母皇本就有意你为郡主,宋大人竟能把你我心中所思给断然说出,还不开罪任何人。
以前早朝,我还从未注意过此人秉性公正,想来这宋少
府是皇祖父留给母皇的可用之才。”
雨脚细密,沈明央即便走在长廊里端,也挡不住雨丝打在她一脸倦意的五官上,倏然清醒,她视着宫廊回曲,随口道心,“那个木头人,简直是个端水大师,不得罪朝堂上的每个人,是生怕给自己惹来一丁点祸水,殃及寒微之士,此人或许并不想成为你我之人。
幸而此人一心奉帝,不然真有我们好果子吃。且看吧,想拉拢宋少府的人也远不止我们。有道是,一棋陨,万棋跳。”
周亭昱在听到小妹说宋少府是个木头人后,雨幕中一双眼睛嬉笑,似吃到了什么惊天大瓜,忍俊不禁道:“我说小羔羊你,给人起这么个别号,想想好像还是那么回事,真有你的。”
沈明央抿了抿唇,拿笏板遮挡唇边,她撇头瞧了眼阿昱,意识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也就破罐破摔了,“阿昱,我不叫小羔羊,你莫学大哥哥那样唤我。”
周亭昱的哥哥,周翎昱,自打知晓小妹名中有个‘央’字,便给小妹妹起了个‘小羔羊’的别号。
实际啊,周亭昱这三妹妹,可不是个小羔羊的性子。听沈祖母说,小妹醒来忘记了一切,诸事都乃沈祖母和沈姑母一并讲于小妹听。
也蛮好的,小妹能有个崭新的认知。
周亭昱很为小妹高兴地,这是她儿时看着长大的妹妹,也是大哥哥和她最疼爱的妹妹。
“好好好,我不说了,小妹不叫小羔羊,不叫小羔羊呀。”周亭昱拉长声儿地话音甚至没落地,便拔腿跑开,沈明央撇腿就追,“别学大哥哥喊我小羔羊。”
雨幕阴霾,素缟白绫下,二人你追我赶,长廊里回荡着她们脆灵的嬉语,给这一派悲恸的皇宫里也添了几分鲜活气。
不曾持续多久,沈明央和周亭昱甚至尚未跑出蜿蜒长廊,已有二女撑伞等候,此二女正是昨夜夜宴上自恃傲然的周享卿和周享珺。
伞骨撑直遮雨,如同荷叶露珠,雨打穿林,将宫廊上的二人前路拦阻,洒扫金銮殿的宫人从四人身旁穿行离去,宫廊上只剩下缓缓走来的沈明央和周亭昱。
宫石溅雨,打湿台阶下二人素净裙摆,只见此二人先后提裙上台阶,合伞随意一放,廊外雨势隐隐急促,穿廊风瑟瑟,裙风簌簌,四人脸上皆不沾笑。
周享卿手捏娟帕,履步缓缓不疑,步步朝着沈明央紧逼,明明不是皇嗣,却享着皇嗣待遇也就罢了,偏还出身侯府,是沈氏一族未来的掌权人,年仅十七岁的小丫头,今时却能好端端踩她一头,真是不得了,不得了啊。
在离沈明央一步之遥,周享卿作揖行礼,不容丝毫挑错,“昨夜是姐姐不是,在宴席上的一番话,烦请两位妹妹别见怪才是。”是退亦是进,“只是姐姐不知,皇祖父于后夜刚刚过世,两位妹妹却有如此雅兴,在宫中追逐嬉戏,这若是宫人如此,岂非要治个大不敬之罪。”
周享珺紧随其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附和道:“是啊,两位妹妹,咱们这当姐姐的,自然要比妹妹们多懂些规矩体统,理应说上两句,切莫让旁人抓了把柄,说咱们皇家没有体统。”
二人一唱一和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戏班子进宫了。
沈明央寸步不挪,周享卿朝她走多步,她也直直往前迈一寸,面色沉敛静止,平和目光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缓缓开口,温声而不失疏离,“差点忘了,享卿姐姐的女儿今日过六岁生辰,真是巧了,妹妹我遥遥记得自己六岁生辰那年,姐姐不曾出阁,生辰宴上姐姐还抱过我呢。”
六岁的孩子最爱热闹了,周享卿的女儿自然也不例外,前几岁的生辰办的热热闹闹,今骤逢国丧,不得大办,周享卿自然也会为女儿办顿家宴,难道就不笑了吗?
皇祖父一生勤勉,为得便是天下海清,百姓欢声,如今皇祖父去世,百姓恸哭欲相送,归家之后难道还不能笑意缠绵了吗?
这是何道理呢。
不过是想找个机会奚落她和阿昱一家罢了,沈明央淡淡多说一句,“不如把享卿姐姐的女儿一并接进宫来吃顿饭,毕竟这里也是她的家。”
周享卿面不改色,垂首含笑,随之抬眼平视着她对朱颜自然却略显苍白的五官上,尽显无辜,“明央妹妹言之有理,是姐姐亲眼得见皇祖父过世情景,无法回缓,总想着皇祖父过世,我们做晚辈的,自然该悲痛难忍。
刚妹妹所说,姐姐未出阁前抱过妹妹,姐姐依稀记得,妹妹矫如灵兔,同今时无二,活泼伶俐,至于姐姐女儿的生辰宴,自然不办,妹妹有句话在理,我们都乃皇室中人,理应将皇宫视为家,既是家中祖父过世,小小辈生辰由姐姐做主不过。”
话声有多平静,言语便有多讥讽。
周亭昱一直都明白她跟前的两位表姐,一心视大王爷为君,为其奔波操劳,就连嫁人也好生遴选对母家有用之人为夫。
两位表姐多有奚落为难于她三妹妹,觉着三妹妹明明该对之作揖行礼,可偏与之同期同坐良久,如今高之一等,天意捉人。
其实不过是两位表姐身后无权忧思罢了,三妹妹前有皇室作为倚仗,后有沈家为其撑腰,两位表姐羡慕的是三妹妹有权有势,还深受百姓爱戴。
可惜两位表姐始终被母家蒙蔽双眼,似大皇子这般重权轻亲之人,就算顺利称帝,两位表姐也空无权势,还真应了享卿姐姐那句,‘再不济,皇祖父还有两位儿子在前呢,怎能轮得到她母皇呢。’
大皇子家中除了两位表姐,还有两位表哥呢,哪儿能轮得上两位表姐掌权。
周亭昱眼神微冷,面色淡淡,“享卿姐姐对本宫三妹妹如此挂怀,竟连三妹妹儿时脾性都记得一清二楚,想必是享卿姐姐做了母亲,心怀慈悲,不忍看本宫与三妹妹如此不羁,随口而言,本宫和三妹妹谢过两位姐姐,先行告辞。”
周亭昱拉着沈明央挪步离去时,甚至二人瓜分了两位表姐的两把伞,雨势将周享卿和周享珺滞留在宫廊上。
说话蜻蜓点水,句句占理,甚至懂转圜,宁可认下这等小事,也不与她们一般见识,周享珺看着雨幕中愈发走远的二人,“姐姐,沈家如日中天,有着位两朝元老,而今已两朝帝师的老太君,还有九卿之首,沈奉常。还有位远在定蛮夷的沈家旁支女,如今还出了位小沈大人,甚至还是皇室郡主。
想来皇祖父倚仗沈家不是一日两日,皇祖母出自沈家,当今皇夫亦出自沈家,或许是这沈家小辈嫡支只此沈明央一女,无法与皇室联姻,才将沈明央视为皇室女的,更说不准是皇祖父早有预谋,谁娶了沈氏子女,谁便是下一任帝王。”
“若沈氏一族不除,想要陛下退位让贤,怕是不可能的。可现如今的沈氏太过刺手,难以拔除。”
什么样的爹爹有什么样的女儿。青鸾宫风藻殿,檀香缕缕顺着香炉弥漫着整个殿宇,大皇子周献政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是不是从沈皇夫为你驸马开始,你便知晓帝位是你的。”
周献昭坐在主位上,手中端着一盏冒着热气的袭香甜雪茶,她缓缓吹动热气,言简意赅,“父皇尊体就在正殿灵柩里躺着,大哥哥和二哥哥莫不如前去问问,父皇到底意图传位于谁呢。”
父皇缠绵病榻几载,周献昭这两位哥哥明里暗里拉拢朝中官员为其卖命,不曾在父皇膝下照拂时日,怎么,天底下难道有不尽孝道,便承袭爵位之美差吗?
别说皇位就是给她,就算不给她,她也会争抢的,因天下不止男人的天下,父皇临终前告诉她的就是这句话,“男子坐得,女子亦做得。”
周献昭自幼勤勉,从不与朝中官员结党营私,在朝多载,父皇意将沈家托付,让她畅行朝堂,正是为此。
可她是君,两位哥哥是臣下,噢对,她两位哥哥还是一心想要谋反的臣子。
闻此话,周献政面色阴沉,气得只敢冷哼一声,若非顾着父皇尊体在此,他定然对陛下不客气,一个女儿家,居然也想坐享朝纲,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妹妹当真是不同寻常了,都敢和哥哥顶嘴了,不是以前被哥哥护在身后的小丫头了。”周献政话里话外都丝毫不客气,今下的兄妹颜面,不过是一层已破的窗户纸罢了,若非父皇尚未下葬,他断不会在此的。
二皇子周献勉截然不同,一言步伐坐着,原本他与大皇子自打争权开始,兄弟情谊便若即若离的,与妹妹更是许久不亲近了,只不过眼下局势,明显他势必该与大哥联手,拖皇帝妹妹让位才是。
一切还需等父皇安葬再论,他对眼下大哥的做法实属难以恭维。
殿内兄妹不语,一派寂静,檀香暗流,延至正殿。
这会儿正殿守灵的人正是先皇孙子辈,沈明央进偏殿看了眼晕厥的皇祖母,还有她那守在姐姐身边的祖母,阿昱说要先回殿睡上一觉,好晚上守灵,她这会儿不困,就没一起。
沈明央打算只身一人逛逛这座青鸾宫。她听祖母说自己儿时经常在青鸾宫玩耍,正殿后还有专门给她,还有大哥哥、阿昱所辟的一座殿宇,以供她们三人小憩。
这些她全然不记得,她抿唇抬眸,提气微叹,再逛逛不就又重新记得了。关于她的事祖母已悉数告知,细细逛逛,就将这里的记忆对应起来了。
沈明央甚觉妙哉妙哉,那就从宫门重新逛吧。谁知她刚提步,就被身侧正殿门口处传来的低醇浓厚的一剂声音给喊得滞步不前。
这人唤她“小羔羊”。
沈明央来回穿过正殿进偏殿时,定然知晓守灵的人里有她和阿昱的大哥哥,只是孝衣冠发,她难以比对,自认不出来。
‘小羔羊’这个称谓,只大哥哥这么喊,想来是大哥哥了,正当她转头相看之际,宫门处,官员陆续而至,她所处之地,刚好和宫门正对着,宋玉行几乎是踏进宫门一瞬就看到了她,一路朝正殿小跑而去。
他身姿挺拔,孝衣难掩其清隽非凡,缓步至沈中丞跟前时,此人和如今大皇子一并做了个礼。
看来她并非进殿守灵了,而是跑来和大皇子说话。
宋玉行目光停留在沈中丞苍白无休的五官上,该休憩时不休憩,就为火急火燎地跑来找一个刚在朝堂之上见过的大皇子。
他竟不知何事会急于这一时半刻,能让沈中丞连自己玉体都不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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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心藏万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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