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苗静静站在浴室镜子前，看着面前脸色木然的女人，耳边是厕所外女儿软糯糯的撒娇声音。
“爸爸，你陪我玩一下好吗，爸爸，你能不能别玩手机了！”
“好了好了，等爸爸打完这一局就来陪你啊。”
男人敷衍的音调，如同往常一样。
李苗叹了一口气，视线转回镜中那个身材有些变形的女人身上。
有些圆润的身材，松垮垮的小腹，还有那张好像没了鲜活气息的脸。
其实，李苗的五官是蛮好看的，她是那种小家碧玉的美，不张扬，不艳丽，却有种江南水乡淡淡的潋滟。年轻时，她对自己的身材也是很满意的，丰胸、纤腰、圆臀，除了不够高之外，也算是个小美人。
只是婚后这七年多来，生活的不如意，已经将那个单纯明媚的少女，变成了如今镜子里毫无生气的黄脸婆，那曾经双灵动的眼睛，此刻也像是蒙了一层雾气般，灰蒙蒙的，再没有当初的明亮。
“妈妈，你好了吗？妈妈，你出来陪陪我。”
女儿委屈巴巴地敲响了浴室的门，打断了李苗的思绪，她来不及伤春悲秋，忙用水搓了一把脸，穿上睡裙，打开了厕所的门。
一张扁着嘴的小脸蛋几乎快贴到了玻璃门上，李苗温和地一笑，摸了摸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触感滑腻柔顺的发丝让她的心情似乎如被抚平了褶皱的纸张。
“晓晓，已经很晚了，妈妈陪你睡觉好吗？”
女儿有些不开心地嘟起小嘴，李苗蹲下身子，看着那张和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脸，忽觉一股怜惜涌上心头。
“妈妈今晚可是要给你讲蓝莓地国王的故事哦。”李苗装出夸张的语调
“嗯，好！”晓晓听到母亲要将睡前故事，眉眼弯弯，孩子的坏心情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刷了牙，换上了小睡衣，母女俩窝在床上，晓晓半靠在母亲怀里，等着李苗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本翻了许多遍的睡前故事。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为了要给妈妈准备生日礼物……”李苗抱着女儿，放柔了语气。
讲完故事，关了灯，母女二人又开始重复每日睡前那些无厘头的问答，小孩子的好奇心特别旺盛，对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新的发现，等到女儿终于打起了微小的鼾声，李苗轻轻把小被子盖到了她肚子上。
这时，客厅中隐约传来男人的骂声，李苗掀开被子，走了出去。
“快啊，快啊，放大，放大啊！会不会打啊！”
钟陵双手抓着手机，眉头紧锁，声嘶力竭的喊声穿透在寂静的屋子里，李苗静静站在过道的阴影中，将自己藏身在那一片黑暗里，目光放肆地打量起面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她和钟陵是在朋友的聚会中认识的，那时的他风度翩翩，穿了一件蓝色的条纹衬衫，特别会说话。李苗那天扭伤了手，拧不开瓶盖子，他自然地接过来拧开，李苗愣了一下，她不是那种矫情的人，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帮着拧瓶盖子，钟陵很会踢球，经常请李苗去看他们的球赛，慢慢接触下来，两个人都对对方有了那么点意思。
李苗其实是个特别闷的人，年轻时颇有几分愤世嫉俗，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喜欢太嘈杂的环境，但是，钟陵那时候给他的感觉很阳光，相比自己内里阴郁的性格，特别不一样，那段时间工作尤其不顺心，两人聊着聊着，就那么自然地在一起了。
确定关系之后，两人就像普通的小情侣一样，一起在海边散步、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钟陵对李苗很有耐心，会听她在工作上的抱怨，会听她的那些漫无天际的奇思妙想。他的工作其实不太算太好，可是至少肯吃苦，李苗想着，也许生活就是如此，没有十全十美，但是两个人一起努力一下，小日子应该不会差。
一年之后，他们就结婚了。
婚后的日子确实甜蜜了一阵，可是，却不如李苗憧憬的那般一直持续下去。
很快，钟陵便辞了工作，学人下海做生意，李苗一开始也是支持的，拿了自己的积蓄给他，还问父母借了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了呢？李苗回忆着，应该是从他偷偷瞒着自己问母亲借钱开始的吧。
然后是什么，赌博，撒谎，在李苗怀孕辞职待产期间，钟陵欠下了大笔的赌债。那时候的李苗，觉得天都塌了，一向好强的她咬着牙，到处问人借钱，帮着他还了大部分赌债，可是却等不到这个男人的一句真话，欠下的钱永远没有一个准数，还有那些接不完的电话骚扰和咒骂，李苗为此不知道哭过多少回。
直到那一天，生产后的李苗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机里的短信告诉他，这个男人瞒着她拿走了孩子出院的费用。那一天，剖腹产后护士按压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怎么都抵不过她心里的痛苦和绝望。
从那一天开始，李苗明白了，有些人的爱是付出，有些人的爱，是无休止的索取；有些人的爱，是心口如一的真情实感，而有些人，却只是口中轻飘飘便能吐出的一个单词。
在李苗的记忆里，那些日子的天好像总是阴霾的，没有太阳，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想想，好像这个男人从结婚后，就再没往家里拿过一分钱。
年轻的钟陵无疑是帅气的，即使是现在即将步入中年，他除了微微有些发福的肚子，那张脸也是同龄人中很能打的。原来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个只看脸的肤浅女人吗？李苗想着。
终于，一切都熬过去了，日子又恢复如常，但是，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
“操！会不会打啊！”
男人陡然爆出的粗口打断了她的思绪，李苗看着面前凌乱的沙发，就像她那一地鸡毛的婚姻，她嘴角冷冷地一笑，这次，不想再忍耐下去了。
“钟陵，我们离婚吧。”
“好，等我打完这局。”
男人随口应着，手指不停点开了下一场。
“我说，我们，离婚吧。”
李苗一字一顿，加大了音量。
游戏进入的背景音乐响起，男人愕然地抬起头，看向那个将半边脸掩在黑暗中的女人。
“你发什么神经，水池的碗我等下就去洗，等我打完这一把。”
李苗上前一步，将自己整个人暴露在客厅的光线中，她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看着钟陵，平淡地说：
“我们离婚吧，钟陵。”
男人关了手机的音量，抬起头，看着她，目中露出些许厌烦。
“离婚？你想过孩子吗？孩子谁带？”
“女儿跟我，你每个月给我一千作为抚养费。”
“我没钱。”
男人拒绝地干脆利落。
“欠着，等你有钱再一起给。”
女人接地毫不犹豫。
男人这次终于皱起眉头认真打量她，语气有些不自然。
“你是认真的？”
“嗯。”
“好，那明天去办手续。”
男人赌气的音调高昂。
“那我明早请个假。”
女人接得理所当然，说完，她转身回了房，不再在意门外那个男人错愕的表情。
关上房门，将屋外的刺眼的光芒隔绝，李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抱着女儿柔软香甜的身子，合上眼。
屋里静谧的黑色，如同她再升不起波澜的心。
※※※
“苗苗，你最近是不是瘦了。”财务的出纳张婷坐在李苗的办公桌上，啃着拿过来的桃子。
“嗯，最近有在运动。”
李苗笑着应了声，手上不停打着字，屏幕上的文字在那翻飞地指尖下一行行飞快丰满起来，填满了白色的页面。
“啧啧。”
张婷忍不住发出感叹声，也不知道是对李苗说的话还是她那在键盘上跳跃的手指。
李苗和张婷都是公司的老员工了，两人从公司成立初一起应聘进来，虽然工作岗位不同，不过却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
“话说，你最近怎么那么有闲情逸致啊？前段时间还见你报了古筝班，怎么？要做才女啊？”张婷翘着嘴调侃她。
“跟着孩子一起学的，我自己也喜欢。”李苗嘴上应付她，眼睛却紧盯着面前的屏幕。
“李经理。”
办公室门口探出一个丸子头。
“王总找你。”
“哦，我这就去。”
李苗打完最后一行字，习惯性按个了保存键。
“赶紧回你办公室去，不然你们林总又要到我这里来找人了。”她拿起手机往外走，不忘回头叮嘱张婷。
“知道啦，等下你记得吃桃啊。”
李苗冲她笑了笑，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小李，下周一外审公司的人要过来了，你安排下，这次他们应该有七八个人。”
“好的。”
“还有，”王总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道：“听说这次金诚公司也会派人来，你到时候买点礼物给他们带回去。”
李苗觉得好笑，这间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个人，何必如此做作。
“小李啊，你从项目岗转到行政后，表现都很出色，我和集团的领导都很看好你，这段时间好好表现一下，我争取看能不能把你调到集团去。”
“谢谢王总。”
李苗随口应着，面带微笑，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公司成立至今五年，光他们项目在工程建设上就投了近十个亿，还不算各种人工运营成本，可是至今却毫无起色，集团把他们用地皮贷的款全投了同一个板块，遍地开花，想做全省的大布局，可惜，类似的项目前前后后建了五六个，没有一个能做成的。这几年更是入不敷出，每月的净收益连还贷款利息都紧巴巴，支着那么大的摊子早就岌岌可危了，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
这几年老板也谈了几家，想把他们这些亏损的子公司打包出售，可惜一直没谈成，这次的金诚集团是国内的大企业，也是最有收购意向的一个，听说老板也放低了估价，应该是撑不下去了，想卖几个项目回回血，大家都觉得这次谈成的希望很大。
李苗做了十来年项目了，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看着纸上画的饼就能吃饱的人。一年前，公司更是以项目没有太多工作为由，将她换到了行政岗位来，虽然挂了个经理的头衔，可是做的杂活累活一点都不少，工资却是没有涨半分。
李苗沉着气，听完王总安排的工作，全程微笑应是，终于安然走出了办公室。
关上门刚转身，差点和探头探脑的小刘撞了个正着。
“怎么了？”
“苗苗姐，你真是太厉害了，进去了半个小时了，竟然都没有被骂。”
王总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火爆，哪一天那间屋子没传出骂人的怒吼那肯定是因为他不在。
小刘是应届毕业生，今年刚来公司实习，还不太习惯这样的职场氛围。
“是有文件要签字吗？”
“嗯。”小刘点头如捣蒜。
她满脸崇拜地看着面前的微胖女人，这就是职业女性吗？好像随时都很从容，面对王总那样的活火山也是不惊不惧的。
“给我吧。”
李苗拿了文件又回到了那间办公室，没多久，就拿着签了字的文件出来递给了小刘，然后在小刘崇拜的目光中卖着小步子走回了办公室。
刚出职场的小年轻就是好哄。
一天的工作过去了，李苗伸了伸有些僵硬的胳膊，站起晃了两下脖子，慢悠悠地关了电脑收拾好桌面。
今晚她上古筝课，要早点回去，没想到人快到中年了自己竟然还会如此迷恋一样乐器，李苗满足地笑了笑，还好，有些兴趣总是要慢慢发掘的，也许到了不用被人逼迫学习的年纪，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刚关上办公室的门，走廊尽头那如雷暴般的声音又传入耳中。
“你是怎么办事的！新元公司的工程款早两个月就申请了，你拖到现在还没付，今天律师函都寄到集团去了！”
行政部的余霞脚步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给她使了个眼色。
“苗苗姐，我先走了。”
办公室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大家都在匆匆收拾，都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王总，这笔款我早就向集团请示了，但是集团因为资金紧张，一直都没有批复下来。”
李苗关了门，静静听了一阵，远处走廊的争执声一浪高过一浪。财务的林总声嘶力竭的辩解，总经理王总则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暴怒。
李苗摇了摇头，不就是没钱支付工程款，现在人家的律师函到了要找个人背锅罢了。
她想了想，实在不愿意面对那两只咆哮的凶兽，掏出手机在企业微信发了一条信息。
‘王总，我明早有事，请半天假。’
然后又点开了部门工作群，指尖飞快打着字。
‘明早我请假，大家有事发消息。’
按熄了屏幕，看着黑沉沉的手机上反射的那个眉眼上扬的女人，李苗轻笑一声，将手中那块砖头扔进了包里。
下班！
※※※
钟陵看着面前低头书写的女人，有些迷茫不知所措，他不明白，李苗为什么能轻飘飘地说出离婚那两个字，还能那么从容地准备了这些复杂的协议和文件。
一个月前，当李苗提出离婚的时候，他是嗤之以鼻的，他太了解这个女人了，她很爱他，即使当初那么困难的时候，她也没想过放弃他，可是现在孩子都快六岁了，她竟然提出要和他离婚？
一个月的冷静期里，他无数次以为她会服软，可是她的表情却一如既往的冷淡，在家里的时候也和平常一模一样，他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那天晚上不过是她一时脾气不好，毕竟三十多岁又没有夫妻生活的女人，脾气暴躁些很正常。
是的，他们已经几年里没有夫妻生活了，李苗好像对这方面很冷淡，每次钟陵提出要求，她都拒绝了。
所以，她是外面有人了？
“到你签字了。”
李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同时递过来一沓协议和文件，上面她的名字已经端端正正的签好了。
钟陵拿起笔，悬在那张纸上，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签字，如果是李苗有外遇了呢？他不明白，他们的婚姻为什么无缘无故就走到了尽头。
“孩子已经大了，我不想闹得太难看。”
李苗似乎看出了他的迟疑，低声说了句。
钟陵一下觉得有股怒气涌上头顶，怎么？她觉得他钟陵少了她就不行了？还是她以为她离了婚还能再找一个年轻男人？
钟陵手中的笔用力压在纸面上，笔触飞快描画着，终于签上了他的名字。
李苗看着那力透纸背的签名，心底松了一口气。
拿着那张红色的证书，两人终于走出了民政局，因为李苗准备得充分，手续办完不到一个小时。
“等我找到了房子，就搬出去。”
钟陵瓮声瓮气的说完，也不看李苗，转个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
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李苗的闺蜜租给他们的，这几年，钟陵只有债务，没有积蓄，李苗，几乎也没有。
李苗看了他的背影许久，这才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那两张证件，一张是结婚证，一张是离婚证，一样的正红色，却粘着不一样的照片。
年轻些的李苗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穿着白色的衬衫，头微微侧向身边的英俊的男人，而另一张照片上的李苗，却是脸色蜡黄，双目无神，面相似乎也变得老气许多。
果然，婚姻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长相，李苗暗想。她收起那叠资料，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双手圈在方向盘上，将头靠了上去，长长叹了一口气。
啪嗒。
有一滴水珠落在她的裤子上。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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