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杏再次听到声音时，已是在回都城的路上。意识浮浮沉沉挣扎，最先感受到的是一只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以及身下手软干燥的被褥。
除却清苦的药味，鼻尖还萦绕着淡淡的清冽，她知道是闻栖鹤。
眼皮沉重得像坠了千金，李红杏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映入眼帘的是摇晃的马车顶篷。
光线昏暗，只有车帘缝隙透进些许天光，似乎是黄昏。微微侧过头，她所想的人正毫无仪态的坐靠在她塌边的地上，眉心拢起的沟壑拧出几条红痕。
李红杏伸出手想要为他抚平，却一下惊醒了他。
闻栖鹤猛然睁开眼，双眸布满血丝，他下意识收紧了握着她的手，又立即松开，生怕弄疼了她。
“杏娘，你醒了。”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许久未曾开口。
李红杏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闻栖鹤立刻察觉，单手扶起她的后颈，另一手取来温热的茶水，小心翼翼地喂到她唇边。
茶水滋润了干裂的唇，李红杏终于能发出声音：“我睡了多久？”
“五天。”闻栖鹤放下茶盏，指节泛白，李红杏跟着他似乎一直风波不断，“大夫说你惊吓过度，这才……”
那人的血本不应该让李红杏沾手，若不是她毫不犹豫出手救了自己，或许那夜死的就会是他。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李红杏注意到他向来一丝不苟的衣袍皱皱巴巴，下颌冒出青黑的胡茬，哪里还是那个风仪万千、温润如玉的闻栖鹤。
马车突然一个颠簸，闻栖鹤迅速伸手护住她的头，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这样做过无数次。李红杏心头一热，鼻尖又泛起酸涩，她轻轻握住闻栖鹤手腕，感受到他强力掩盖的微颤。
他全然只在乎李红杏收到的伤害能否抚平，却只字不提那夜他高烧冒雨，平尽全力让她逃跑，最终连带伤马一同坠落山坡。
“阿鹤……你还没说自己的伤如何呢……”李红杏的声音轻的如同叹息。
闻栖鹤却突然俯身将她紧紧搂住，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他的下巴抵在她肩窝，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侧，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我没事。”他的声音闷闷的，“但你若再不醒，我就要疯了。”
好不容易听到何逸之他们寻来的声音，却同一时刻她昏聩的无知无觉，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一瞬，闻栖鹤只觉天之将倾，永无光亮的深夜将他沉入深渊，连孟贺几人在身旁急切询问一概不问，牢牢拥着她，不敢去试探她是否还有气息。
最终梁怀远看不下去，也只有他敢动手，打晕了闻栖鹤，这才将两人分开带回马车。
李红杏感受到颈间有温热的湿意，心头一震，缓缓抬手，一如过去那般轻抚他散乱的发丝。
“我这不是醒了吗？”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倒是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闻栖鹤直起身，眼眶泛红，却强撑着露出一个笑容：“是不是憔悴不好看，杏娘嫌弃我了？”
李红杏摇摇头，怎么会呢。
脆弱眼角通红的他，更显风韵。
目光落在他脖颈间尚未消退的青紫指痕上，心头略过阵阵刺痛，她伸手轻触那些伤痕，指尖微微发抖，她想起那杀手狰狞恶毒的摸样。
如果她没有追过去，那他……
闻栖鹤立刻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看：“都过去了。”
马车外突然传来孟贺刻意压低的声音：“殿下，前方三里就是驿站，梁大人已经先行打点好了。”
闻栖鹤神色一凛，又恢复了那副沉稳模样：“知道了，让孟贺加强警戒，不可大意。”
李红杏这才注意到，马车四周隐约有整齐的马蹄声，显然是被重重护卫着。她突然想起什么，急切地问道：“梁大人他们……”
“都平安。”闻栖鹤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只是孟贺肩上中了一箭，需要养些时日。”
李红杏松了口气，忽然听孟贺这一唤，又想起一件事，她定眼看着闻栖鹤，不停地上下打量。
“怎么了杏娘，我有何处不对吗？”闻栖鹤不动声色，依旧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
“阿鹤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我听他们叫了你一路殿下……”李红杏抿着唇，不是很开心。
殿下，那是皇帝的孩子才配的称呼。
这个事情她放心里很久了，从她听到第一声殿下起，她就察觉到了侍从侍卫含糊其辞的称谓。
她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闻栖鹤身份高不可攀到无法与她言说，就也没开口问。
可如今经历生死，她不想在这么稀里糊涂的了，起码得让她知道闻栖鹤是谁，就算以后二人无法相配，也好让她认清现实。
指尖不由得攥紧了被角，闻栖鹤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安，轻轻展开她紧握的手指，探入与她十指相扣，揽过她低垂的后颈稍稍用力抬起：
“杏娘，看着我。”他声音低沉而坚定。
李红杏抬眸，对上他深邃如墨的眼睛，眼中是郑重也是真心。
“我并非有意瞒你，也非介怀你的身份，”他认真地说，见她专注地看着自己，轻笑着用鼻尖蹭了蹭她，“只是因为我身上耳目眼线众多，过早暴露你，会为你招致灾祸。”
闻栖鹤将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那里传来有力而急促的心跳：“我确实名闻栖鹤，是当今圣上的儿子。”
李红杏瞳孔微缩，指尖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原来真如她所想，天潢贵胄，她一届商户，甚至还非清白之身，甚至、甚至称得上是他的嫂嫂……
手指猛地一颤，像是被这糟糕的现实烫了般想要抽回，却被闻栖鹤更用力地握住：“杏娘，听我说。不论我是谁是何身份，你永远都是我闻栖鹤认定的唯一的妻子，我永远不会放你离开。”
只是告诉她是皇子，她就以显露出退却之意，若是再言他是太子，怕是人已经在想着怎么跑了。
闻栖鹤眸色微暗，心中想着这次回去就带她见父皇，为他们赐婚，让李红杏定心，皇命不可违也绝了她离开的念头。
分明是威胁，却让李红杏听出几分哀求，她满眼水汽之下印着闻栖鹤。
几息犹豫退缩令闻栖鹤心尖滞滞，略带强硬的扣紧她，额头抵着她眉心，一字一句灼热的气息扑了满面：“没有什么不可以，只要我想，杏娘不要再次抛下我。”
李红杏沉沉吐出一口气，倾身靠近，鼻尖几乎贴着他的，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湖面：“可阿鹤，这世间的路，不是你一句‘想’就能平坦无阻的，旁人的流言蜚语对普通人或许还能避之，于你而言却是利刃……”
而这还是他自己亲自选的。
闻栖鹤是皇子，权力之争避无可避，她的过往一旦泄露甚至都无力为他增添助力。
“杏娘莫要多想，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我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会容许他人置喙！”闻栖鹤的声音陡然提高，却在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时立刻放柔了语调。
他捧起她的脸，轻轻吻去那些眼角水雾：“你可知那夜你挡在我身前时，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若这世间没有李红杏，闻栖鹤便也只是具行尸走肉。”
马车忽然驶过一处坑洼，车身剧烈摇晃，闻栖鹤本能地将她护在怀中，后背未愈合的摔伤重重撞上车壁白了脸却一声不吭。
待平稳后，他才继续道：“所以杏娘，我很感激，感激你还让我活着。”
李红杏眼中震颤，安静的摇摇头：“我不要你的感激。”
“那你要什么？”闻栖鹤忽然凑近，二人距离近乎无，“只要你说，刀山火海我都给你寻来。”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药香和独属于他的清冽，李红杏心跳突然加速，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
“我只要你也平安就好。”她声音细如蚊呐。
闻栖鹤望着她清亮的眼，那里面没有回避退却，只有坦诚真挚的关切。心头滚烫一片，又酸又软，他忽然低笑出声，重重应道：“好。”
俯身她脸颊，温柔得像春日融雪，“我和杏娘都会平平安安。”
闻栖鹤喉结滚动，还欲要说什么，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外面传来梁怀远的声音：“殿下，驿站到了。”
闻栖鹤闭了闭眼，压下翻涌的情绪，再睁眼时已恢复了平静，他小心地扶起李红杏：“能走吗？”
李红杏试着动了动，左腿的伤处传来刺痛，但她咬牙点了点头，刚要迈步却被他拦腰抱起，她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却见他低头笑：“你身子还虚，我抱着稳妥。”
驿站院子里的侍卫见了这光景，都识趣地垂着眼。
梁怀远背着手站在廊下，见他们进来，视线从李红杏微微露出的侧脸上一滑而过，看着明显在向他挑衅的闻栖鹤，平静道：“汤在灶上温着，再不吃要凉透了。”
李红杏听到梁怀远的声音，脸颊微微发烫，真是的有这么多外人还……
闻栖鹤替她拉开椅子，放下后为她散发勾置耳后，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转身时却朝梁怀远温和一笑。
后者嘴角微抽，难以言喻传闻中的太子遇上李红杏还有这性子是什么心态，终究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梁怀远很清楚，李红杏对他向来分寸有距，这一路却从不拒绝闻栖鹤的任何靠近，还冒险相救，便知晓他的心意没有必要再向他言之于口。
更何况闻栖鹤是东宫太子，他多余的喜欢于李红杏而言只是麻烦，不如就此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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