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空旷,水花敲击墙壁的声音如珠玉激荡,面前的视线浑浊,只有一片水色涌动。隔着幽深的水面,仿佛有人在唤他。
安禾睁开了眼,面前却是个白衣白袍的男人,生冷的面具之下嗓音低婉。
“神子,预备着该祷告了。”
钟声如洪,响彻整片岛屿。
安禾霎时清醒,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我知道了。”
净灵之术的衣物就摆在大殿正中央,安禾一步步朝它走去,平日里总是人来人往的殿堂此刻安静的可怕,脚步踏在地面的回响格外空旷。
安禾朝四周看去,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回想了半天,才开口问道:“阿月呢?”
没有人回答他。
殿外的钟声一声又一声的响起,不断地催促着他。
安禾抬手取下那件玉色的外袍,披在身上,而后踏出殿外。
穆池一如往常,安静的蜷伏在山谷之中,他踏入其中,并未泛起丝毫涟漪,它包裹住了他的双腿,引着他一步步迈入深潭。
安禾走到了穆池中心,抬手号令,可却没有引起一丝改变。他不解的看了看四周,玉天童仍静静地躺在水底,隔着数道水痕,安禾又一次抬手。
“召来!”
这次,他听到了回应。
“是您在召唤我吗?”
穆池在说话,它庞大的身躯在狭小的山谷间移动,潭水的深处拼凑出人类说话的音节。漆黑的水面凝视着他,水面开开合合,落在池底的赤婴玉像一颗幼童的牙齿。
安禾不予回应,一如从小在族中被告诫的那般。穆池有灵,恶之本源,绝不可让它接触自己本心分毫。
他又重复了一遍号令,这次天边云涌而来,霎时间红霞漫天。
穆池不情愿的翻腾着浪花,笨拙的声音不断地传入安禾耳中。
“无可辩驳,无可脱罪,无穷无尽,此强加之罪也,何患无辞?”它的声音透过皮肉埋入骨髓,喑哑的声音如泣血,“回头看看,那是不可背负的来时路,那是你亲手埋下的刀山火海……回头看看我,神子!”
最后一声呼唤猛然变调,凄哀得像一个女子。
很熟悉的声线,安禾脑中还未想起,身体却本能性的控制着自己转过了头,正因为那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是姜月。
黑布被浪花掀起,高台之上的女子眼神中满是绝望,身后是无数个身披白袍的骷髅骨,他们齐声诵念着,掀起墨一般的浪潮,汹涌着吞噬了她。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安禾所能看到的最后一眼,是在黑雾席卷之下姜月赤红的眼眸,血一般的颜色,最后化作一颗红玉汇入洋流。
“不……”
安禾用尽全力朝她伸出手去,可呼喊声最终没有传出,穆池底部伸出无数双漆黑的手掌,将他捂得严严实实,一把拖进了池底。
诵念声未停,池底一片赤红,无数的玉石被水流卷起,重重的砸在他身上。所有悲愤都化作气泡无力的消散,他口中不断被灌入水流,尖利的玉石划破他的喉咙,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
……
唤醒他的是一阵剧痛,喉中像涌动过岩浆。
安禾控制不住的咳了出声,他用手紧紧捂着嘴,血却顺着指缝淌了下来。
他连忙起身,却不想身旁的顾淮已经被他的动静吵醒,也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顾淮揉了揉安禾的肩,见他颤抖个不停,轻声说:“是梦魇了吗?”
安禾本欲回答,却咳得更狠了,温热的血液直直溅落在被褥上。
黑暗之中顾淮只感觉到脸上被溅上了什么东西,他片刻慌神,立马从床上爬了起来。
烛火亮起的瞬间,被褥上大片猩红的血灼痛了他的眼睛。
顾淮随手扯下一旁的外衣,“我去找大夫。”
安禾一下拉住了顾淮,又咳出几声,才勉强能说出话,“别……”
“怎么了?”顾淮一时听不清,朝安禾凑近了些。
“来不及了……”
安禾声音很小,他尽力吞咽,稳着语气朝顾淮说:“别走。”
话音刚落,他咳得又剧烈了些。
顾淮连忙扶住他,“我不走,我先叫人去请大夫。你听话,躺下好不好。”
安禾只是一个劲的摇头,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攥着顾淮的那只手颤抖着,却不肯松手。
顾淮反握过安禾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眼中是藏不住的忧心,“你总得让我知道是什么状况才好。”
手中传来的脉象虚弱,看着安禾一片惨白的面色,顾淮语气重了很多,“你就这么不在意自己的安危吗?安禾,你这是要我看着你往死路上去!”
安禾抬手用袖子抹了把嘴,低垂着眼睫,“……我无碍。”
血液在白皙的里衣上划出一道鲜明的痕迹,安禾视若无睹的执拗态度无疑是在顾淮心头又添了一把火。
他拉过安禾手臂迫使人看向自己,可安禾脸上出现的吃痛神色让他又瞬间松了手。
里衣上飞快的出现了一片暗红,不是那种抹在上面的血痕,而是从里衣覆盖下伤口浸到布料上的痕迹。
顾淮看到那块血渍的位置,神情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在看到安禾缩着手臂往被子里钻时,不由分说的一把按住了他。
他曾数度见过安禾右手手臂上的那只三头金乌,朱砂一般的嫣红,锦翎赤羽,灵眸欲动仿若活物,在那片生白的小臂上简直夺人心魄。
可当他强硬的拉开安禾右手的袖子,却并没有看到什么三头金乌,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溃烂的伤口,血液还在不住的从里面渗出来,混杂着肉色的膏体揉成了一团。
安禾疼得手臂止不住的发颤,那种刺痛感似乎顺着皮肤相贴的地方传到了顾淮身上,顾淮几乎控制不住嗓音里的颤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安禾还没有说话,顾淮却似乎突然回想起了很多,那些每个安禾试图在自己面前隐瞒的瞬间,和他因为不想打破两人间隙选择视而不见。
他几乎要按耐不住内心的翻江倒海,心中酸涩裂成几瓣,几乎要灌满全身。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哪怕让姜虞给你看看呢?就这么我行我素,你置我于何地?”
他伸手从两人枕边掏出那个安禾一直带在身边的白瓷瓶,扔到了他面前,“让姜虞给你这个就是叫你用来骗我的吗?”
安禾几欲开口,最后还是将视线落下。
白瓷瓶滚了两圈倒在了被子上,瓶身沾满了血痕,里面的药膏混着血色。像雨天的泥地,滚上两遭,就再也捱不了干净。
他很想无视掉面前人的情绪,他是有错,顾淮该气愤的,可那双黝黑的眼眸里为何这么让人难过。难过得让人无法设防,让他准备了许久的巧言搪塞都变成了口拙。
安禾捻着衣角,低声说:“没有别的办法了,三头金乌很容易就会被人看见。何况这个伤不严重,我不疼……”
“你不疼我疼!”
安禾被吼得一颤,他没想到顾淮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自从与他相识以来他从未见过顾淮这么气急的模样。
下意识的,他只想反驳。
“我没求过你管。”
话刚说出口,他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可言辞间的锋利像把长刀,从他的喉间一直贯穿过胸膛,将他直挺挺的钉在了原地。他僵着脊背,迫使自己面无表情的看向顾淮。
死寂。
顾淮似乎对刚听到的话不可置信,几度开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他双眼紧紧盯着安禾,试图从那张面具之下看到任何一丝裂缝,最终还是被利刃划开了皮肉。
“……安禾,你有心吗?”他说,“你没求过我管,是我上赶着在意,你满意了?”
安禾在想,顾淮是没有奢望回应的,于是他别过了头。
也正如他所想,门被重重合上。
直至脚步声远去,话语仍不断的在脑中重复,像在谴责,又像是在陈述。安禾僵硬的转过身,眼神随着窗子望向一片漆黑的天幕。
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感觉,怅然若失?他分辨不出来。
灵台至清之人在穆池中是存活不下去的,那里有着这世间最深痛最极致的恶意,与之共感,即为无可辩驳,无可脱罪,无穷无尽。
他五感具在,唯有封存情性。
与穆池相伴多年,他已然学会面对恶意。可偏偏出了个阿承。
临东袭来的风搅动了玉庇蓬莱的一池静水,规训之外的一切对于他都是诱惑。如果当初赤婴玉不曾丢失,他或许真的会答应阿承,抛下一切随他去追旷野的风。
可人终究不能重活一世,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窗框传来响动,有人从外面将窗户推开,探进来的脸上有着和他噩梦中相似的面具。
那白袍人低声道:“神子,我们走吧。”
安禾若无其事的掀开被褥,穿上衣袍跃出窗外。
走廊上一个年轻的护卫靠在石凳旁,歪着脑袋睡得正熟。
白袍顺着安禾的视线望了过去,随即掏出一把小刀,低声道:“我去解决他。”
安禾沉默了片刻,还是伸手拦住了他。
“别浪费时间在这里,我们走吧。”
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的离开院子。寒风卷过,带走了雪地中残留的痕迹。
身后的护卫依旧蜷着腿坐在雪地上,怀中抱着个瓷碗,冰块垒得冒了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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