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怔愣了下,很快敛神,隔窗向他微微颔首,算是谢过了他之前的照应。
心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辽王是不是把她错认成谁了,明明都说他阴晴不定,为什么她所见,好像都是阳光普照的时候呢。且自己犯了那么大的错,要是追究起来,整个谈家不说受连累,爹爹会遇见大、麻烦是肯定的。可他似乎并未发难,由始至终都是温和从容的反应。若不是他背后憋着坏,那她就要断定,官场上对他的排挤,都是因为木秀于林的缘故了。
一旁同乘的自心,看见了他们细微的交流,讶然说:“五姐姐,你认得他吗?他是不是那天瓦市上押解人犯的制使?”
自然必须打马虎眼,她抛尸的小秘密可不能让自心知道。她知道了,叶小娘就知道了,叶小娘知道,不消半刻就会传进爹爹耳朵里。
“不认得。”她坐直了身子说,“也就是那天在瓦市上见过。”
“那他怎么冲你笑?”自心不依不饶,拧过身子盯住她的眼睛,“五姐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自然的那双眼睛,装起无辜来可是无人能及的。直视着自心道:“确实不认得,而且他也没有冲我笑,是你看错了。”
自心不好骗,执拗地说:“我就是看见他笑了,绝没有看错。”
“可能人家生来长着这样的嘴唇,只要不发火,就是一脸笑模样呢。”自然把她掰正,按回了坐垫上,继续糊弄,“况且你别忘了,表兄在前面引路,他们是兄弟,知道我们沾着亲,当然要和颜悦色。”
一番巧舌如簧,自心终于信服,这件事就算揭过了,开始一味不满这里的冷清,偏头望着窗外说:“一路上遇见了好几列巡街的班直,这儿比城北戚里更森严,连小商贩都不能进来。还是我们家好,离瓦市不远,闲汉送菜也方便些。”
自然说可不是,活在这种远离市井的地方,总觉得孤零零的,大约对于喜欢清净的人来说,是个好去处吧。
不过这里的巷道却极为宽袒,能供两辆马车并排而行。再往前些,拐过一个弯,就听郜延修招呼:“二位妹妹,到了。”
自然和自心下了马车,仰头看面前的宅邸,修葺一新的王府,规制和辽王府是一样的。屋宇式的门楼上方覆盖着青筒瓦,气势堪称恢弘,也就在此时,你才能彻底看清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差异,原来如此分明。
自心是个活泼的姑娘,跳上台阶四顾,“都是王府,表兄的新家和益王家不一样,台阶好像也高了几分。”
益王虽然也是王,但封地不同,有大国小国之分,王与王之间当然也有差异。
自心招呼自然快来,姐妹两个挽着胳膊,迈进了高高的门槛。
结果放眼一看,门内的规制更惊人,是缩小后的五门三朝格局。寻常官邸正屋叫堂,这里称“殿”,梁柱斗拱都是朱红色的,大约除了不能用龙凤纹,其余百无禁忌。
郜延修指指正殿,“在家也得处理公务,接见属官和使臣等,都在这里。不过我目下还没正经掌事,每天就是趴着打算盘,打得我三根手指头都起皮了。这宅子也是前朝后寝的格局,寝区之后还有个园子,池塘假山都有,闲来无事上那里看书喝茶,还算惬意。”他说罢,低头看了看自然,“五妹妹往后要来主持家务,我替你专辟了个偏殿,让他们在梁上装了轮扇,天热的时候拽动起来,能保凉风不断。”
自然抿唇笑了笑,“我不常来,倒也不用大费周章。”
郜延修是一心要为以后做准备的,只是眼下不便明说,听了她的话,拱着眉点了点头。
这时王府内的官员都来了,虽说计省的大权还没交到他手上,封地的各种政务还是需要人处理的。于是傅、长史、司马都上前见礼,毕竟宫里有消息传出来,只要不出岔子,眼前这位大抵就是秦王妃的人选了。
自然却有些回避,还了礼,转头对郜延修道:“你立府不久,账册应当不会太多。我带些回去,等看过了再让人送回来。”
郜延修迟疑道:“才刚到,就要回去?还没到处看看呢,内宅的家仆名册我也得拿给你,既然来了,让几个管事的来见过你,再留下吃顿饭。”他笑着说,“我亲自下厨准备了几道菜,款待二位贵客,你们不会不赏我这个脸吧!”
自心讶然,“表兄还会做菜,真让人刮目相看。”
郜延修道:“我除了打算盘不太在行,还有什么能难倒我?这两天闲来无事,钻研钻研吃食,见了你们,也好有话可说。”
反正就是两个馋鬼,唯有吃能让她们聊得热火朝天。他引她们进后苑,临水的亭子里摆着一张石桌,女使很快上了菜,酒蒸鸡、糖蜜糕,还有糟鲍鱼,不算太复杂的菜色,但确确实实,已经拿出了他全部的本事。
往杯里斟上杏酥饮,他执起筷子替她们布菜,“快尝尝我的手艺。”
自然看见他手背上好大一块烫伤,倒有些同情他,一向洒脱的秦王殿下,为了娶媳妇也不容易。以前见面,什么话都说,现在反而有些畏首畏尾了,说不上来的尴尬。
自心看看他们俩,一个闷头吃,一个闷头布菜,丧气道:“这有什么的呢,大家都是自己人,谈婚论嫁是亲上加亲。就算不谈亲事,来哥哥门上做客,不也是寻常吗。”
自心的一梭子,戳破了那层别扭的窗户纸。自然笑起来,“也是。先不说旁的,我们来给你做管家,内宅的事交给我们,实在不行还能请祖母出主意,保管错不了。”
一时气氛扭转过来,她们开始对他做的菜指指点点,酒蒸鸡上蒸笼的时间太长,火候没有把控好。糖蜜糕糖稀太少浇淋得不够,唯有糟鲍鱼还可以,糟卤不错,堪堪能合她们的口味。
郜延修不服气,拍拍手,让人上压轴大菜,“炸笋鸡汤。今年的春笋鲜嫩得很,我路过市集见了,特意采买了一筐。还有这鸡,是庄子上刚送来的,和炸笋一起炖煮,汤清味鲜,看你们还有什么可挑剔。”
自然听他说起笋,不由怔忡了片刻。抬眼打量他再三,一个念头在她心里打转,立春之后隔三差五收到的短笺,不会就出自他之手吧!
“鲜笋不应该和松茸同煨吗?”她忽然说。
她在等,等他片刻的错愕,如果真是他的话。
但可惜,他根本不接茬,“鲜笋刮油水,就得和鸡汤一起炖煮,才不至于寡淡。松茸虽然鲜美,但太素了,像我这种无肉不欢的人,可能只有在寺庙里吃斋菜,才能勉强下咽了。”
自然叹了口气,不是他,有点失落,但并不失望。其实不知道写信人是谁也好,心里一直存着一份温暖和希冀,人生好像会变得更有意思些。
尝一尝这炸笋鸡汤吧,确实很不错。自然和自心对他大加赞许了一番,登时让他觉得手背上烫起了泡,也是值得的了。
饭后府中的账目送上来,府库和各处女使婆子的名单也摆在面前,好高的一摞。
自心啧啧,“这顿饭吃得不值,回去得忙上好几天。”
正说笑,管事的唐嬷嬷领了两位穿团花圆领袍的宫人上前来,向自然和自心行了礼,转而对郜延修道:“王爷,太后怕府里人多,五姑娘周全不过来,特意打发了身边得力的女官,来助五姑娘一臂之力。”
郜延修一口回绝了,“原本人就多,再添两个大可不必。让她们回去,我明日进宫,向太后谢恩。”
他不肯留人,唐嬷嬷有些为难。她是太后跟前伺候的,到这王府里来协助秦王管理内宅事务,但最要紧的,还是听命于太后。
“宫里既然派了人来,要是不留,只怕拂了太后的面子。”唐嬷嬷赔了笑脸,转而又对自然道,“五姑娘劝劝王爷吧,皇祖母的关怀,王爷切要感恩才好,别让太后伤心。”
自然必定从善如流,转头对郜延修道:“表兄,这是太后的一片好意。况且府里各处也正需要精明能干的人管事,还是留下吧。”
郜延修蹙眉看了她一眼,却没有改变心意,对唐嬷嬷说:“不要啰嗦,照着我的话做就是了。”
唐嬷嬷无奈,只得俯身说是,把人重又领走了。
郜延修这才叮嘱她:“往后宫里塞人进来,一概不领受。这个家既然由你掌管,一切都是你说了算,不必看谁的情面。宫里来的女官和嬷嬷自视高人一等,将来个个都要做主,我这后宅只要一个把持家务的人就好,不想看她们打擂台。”
自然眨了眨眼,“太后也是为你着想,你怎么不领情呢。”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因凝视忽而聚拢了漫天的星,“你别管我领不领情,只要你能领情,就够了。”
自然呆了呆,认识十五年,这还是头一次直面表兄的心意,有点慌,但更多是觉得荒诞。
她应当怎么应对呢,想了想,低头“哦”了声,“让人把册子送上马车,我这就带回去。”
郜延修有些泄气,愁眉看着她。不过他也不着急,知道一切都稳妥了,满心只有诉不尽的欢喜。
跟随账册回去的,还有两盒十色沙团和蜜煎,自心吃了一路,不忘取笑,“表兄以前挺机灵的,今天看上去怎么有点痴傻。还有那句‘只要你领情就够了’,天爷,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在说情话?五姐姐,你感动了吗?”
自然冲她翻眼,“你闭嘴,再胡说,下次出去玩不叫上你了。”
这是自心的软肋,立刻就乖顺了,诺诺道:“不说了、不说了……五姐姐,过两天州桥夜市上有新来的杂耍班子,告示都贴到咱们巷子里了,到时咱们一道去看?”
吃和玩,对于闺中的女孩子来说很重要,自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偏头看看堆积的账册,嘟囔道:“我得加紧看,看完了才能放心出去玩。”
回到小袛院,在东边的抱厦里摆开架势,笔墨铺排起来,一页一页地翻看。
核对账目这种事,自然可说是手到擒来,她十二岁起就跟在祖母和母亲边上,看她们处置家务。像蔬菜时鲜、木材煤炭、米面油粮,这些东西的采买价格,她心里都有数,只要有数,就能做到大致核对无误。只是这项工作很耗费时间精力,等到大宅里昏定的钟声响起时,她也刚筹算了半本而已。
先搁置,整理好仪容,快步赶往葵园。今天是十五,家里有定规,每逢初一十五在葵园用晚饭。
照旧是男在苍山,女在明烛。大家落座后,谢氏带着刚抬举的小夏来给老太太磕头。
老太太让免礼,照着往常的惯例,给小夏封了个利市,和声叮嘱:“往后妻妾和睦,好好侍奉三爷。”
小夏怯生生说是,大病初愈,看着还有几分羸弱。而她这样的情形,却引得燕逐云白眼翻上天,冷笑一声道:“花红柳绿,穿金戴银,果然是穷人乍富,没见过世面。”
自然看了看她的满身绫罗,忍不住道:“小夏才哪儿到哪儿,她这通身的行头,还不及你的一支簪子贵呢。”
燕小娘此刻就像只斗鸡,“这是我娘家的陪嫁,我不靠人赏,穿戴得起。”说着又拐个大弯唏嘘,“小夏也怪可怜的,我们谢娘子妆扮她,不过是为了凸显自己心善罢了。”
自心成心上眼药:“三嫂子这回可得着了,我就觉得她真是个大好人,要不是她,小夏一辈子受冤枉气,一辈子伺候人。凭什么呢,人家也是三哥哥房里的人,又不比人缺胳膊少腿,怎么她就受不得抬举?”
燕小娘脸拉得更长了,“六妹妹别不是拿我和她比吧。”
东府的大姑娘谈自清,平等地挤兑每一个她看不上的人,“你和她平起平坐,有什么不能比?”
燕小娘顿时气白了脸,半晌咬牙一笑,“是啊,我只是个妾室,不像你们,嫁侯府的嫁侯府,嫁将军的嫁将军。要不了多久,没准还能出个王妃,真是好荣耀的一家子。”
她这是被嫉妒冲昏脑子了,越说越不像话,俨然要和全家为敌。
一直沉默的二姑娘自观,忽然站起身叫了声祖母,“哥哥弟弟们的妻妾通房,正好能凑一桌。燕小娘是三哥哥房里人,老和我们坐在一起不合适,请祖母发话,把她换到三嫂嫂跟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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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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