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响起时,绵绵春雨仍在下个不停。
春曼左手撑着雨伞,右手握着单车手把,一路迎着和风细雨穿街过巷,单车车轮时而碾过水洼处,溅起一道道白色透亮的水花。
她随外婆春兰茹住在逢春县柳林街,姓氏也是随了外婆的。
春曼很喜欢“春”这个姓氏,因为可以让她联想到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春天,还有她最喜欢吃的、外婆做的春卷。
为了彰显这种喜欢,儿时的她给自己取了个小名,叫“卷卷”。
卷卷卷卷,听起来多可爱啊。
可是街坊邻居的小屁孩都笑话她,说她的小名听起来傻里傻气的,还说她跟着外婆姓春,是因为她生来就没有爸爸妈妈,是个可怜虫。
“可是我有外婆!”六岁的春曼以稚嫩的声音大声反驳,“外婆会给我扎漂亮的小辫子,会给我做很好吃的春卷,会每天都夸我很棒。”
仿佛有了外婆,她就拥有了全世界。
十年岁月倏忽即过,如今的她当然知道世界很广阔,她很渺小,而她所拥有的,也只不过是这个万千世界中的微末而已。
但是没关系,她知足,便快乐。
当她快乐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光。*
所以,快乐就够了。
“外婆,我回来啦。”
到家后,春曼照常把单车停放在内院墙边,还没来得及收起雨伞,隔壁屋的杨彦华奶奶便闻声赶来,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春曼不明所以,被杨奶奶带着回了她的屋里。
与此同时,春兰茹家里传来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现在谁给你养老?不还是得靠冠清?至于你那女儿沈佩真,她都不认你这个妈了,你还指望她给你养老送终,真是可笑!”
春曼认得这道声音的主人,是她的舅妈叶萍。
叶萍口中的“冠清”,是春曼的舅舅,至于沈佩真……
春曼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一丝落寞。
争吵还在继续。
“我指望谁也指望不到你头上!”这次是春兰茹的声音,“你算哪根葱,也配在这儿给我指手画脚?”
“是是是,我嫁给沈冠清二十多年了,名义上是你们沈家的儿媳妇,说到底也不过是外人一个。”叶萍阴阳怪气,“这不,我难得回来一趟看看你老人家,你偏要跟我吵一架,一点情分都不讲。”
叶萍向来伶牙俐齿,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春兰茹哪能吵得过她啊,只有生闷气的份儿。
“这叶萍嘴上说得好听,还不如不来呢。”杨彦华从厨房端着一盘水果出来,放到春曼面前的桌几上,“来,卷卷,吃水果。”
“谢谢杨奶奶。”春曼从果盘里拿了个青提,放进嘴里一咬,酸甜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
她其实很想回家为落于下风的外婆撑腰,可是她不敢面对叶萍。
春曼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舅妈。
在她的印象里,舅妈总是很凶,对她说话时很凶,看着她不说话时也很凶。因为害怕,春曼从来不敢当着舅妈的面大声说话大声笑,而是下意识地想将自己蜷缩起来,最好是缩成小小的、肉眼看不见的一个点,短暂地从这个世界消失。
等舅妈离开了,她再慢慢膨胀起来,像个气球一样,高兴地随风飘来飘去。
可是,即便她努力减少自己在舅妈面前的存在感,却仍总是惹得舅妈生气。
她印象尤为深刻的一段记忆,是在她六岁生日那天,比她年长八岁的表哥沈致用奖学金给她买了个生日蛋糕,却被舅妈认定为浪费。
沈致不明白,买给妹妹的蛋糕,怎么算是浪费呢?
“怎么不算浪费?”叶萍气道,“她吃我们家穿我们家的,一切都是浪费!”
叶萍命令沈致把蛋糕退了,沈致不依,叶萍就动手去抢,争执间,蛋糕摔在地上,毁了。
“哈!”叶萍怪笑一声,“这下好了,谁都别想吃。”
春曼看着地上的蛋糕,眼眶渐渐红了。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在舅妈眼里却处处都是错?
而又为什么,舅妈宁愿把蛋糕摔在地上,也不愿意让她吃上一口?
就因为她没有爸爸妈妈吗?
可是,这也不是她的错啊。
她忍着泪意,偷偷觑了眼沈致。
沈致没敢看她。他只觉得尴尬又难堪,默默收拾好地上的蛋糕后,他孤身在院子里的龙眼树下坐了很久。春曼小心翼翼地靠过去,轻轻扯了下他的校服衣摆,安慰他说:“哥哥,你别难过,我不吃蛋糕也没关系哦。”
沈致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瓜,牵动嘴角勉力一笑,“等哥哥长大成人了,再给卷卷买很多很多蛋糕。”
等哥哥有足够的能力了,一定会好好保护卷卷,照顾卷卷,让卷卷永远都开开心心。
春曼开心地拍手,“好呀好呀。”
如果说长大成人是人生的重大节点,对于六岁的春曼而言,却遥远得仿佛这辈子都不会抵达。但她相信沈致,他承诺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春曼陷在回忆里,直至听闻屋外再次传来叶萍骂骂咧咧的声音,得知她要离开了,春曼松了一口气。
当年,沈致凭着优异的中考成绩被市一中录取了。为图方便,沈冠清用做生意赚的钱在市区买了一套房子,他们一家三口搬了过去。
虽然舍不得表哥,但想到不用天天面对“凶神恶煞”的舅妈,春曼心里有些小开心。
美中不足的是,叶萍偶尔会打着孝顺老人家的名号,回来逢春县看望春兰茹,实则是为了气她,就像今天这般。
舅妈可真讨厌。春曼在心里默默腹诽。
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杨奶奶,我今天在学校看到谭爷爷了。”
说话间,她四下张望,“咦?谭爷爷还没回来吗?”
杨彦华的丈夫谭玉林是逢春县实验中学的老教师,虽然已经退休了,但他时不时会回一趟学校走动走动。春曼对此习以为常,所以只是随口一提。
杨彦华却道:“哦,你谭爷爷是去给遥遥办转学手续的。”
遥遥?
谭玉林和杨彦华的外孙徐见遥?
春曼想到这个名字时,脑海里浮现的是去年夏天,在聿城医院里,少年守着病故的母亲,清瘦背影透着无可名状的悲恸寂寥。
“遥遥为什么要转学啊?”春曼实在好奇。
聿城是省会城市,教育资源比逢春县的好上太多,而徐见遥目前就读的聿大附中更是省内顶尖的公立中学,师资力量雄厚,高考重本率超97%。春曼羡慕都羡慕不来,他倒好,说转学就转学——逢春实中到底有谁在啊?
许是被问到了痛点,杨彦华愣了一下,才闪烁其词地道:“嗐!我一个老太婆,哪里清楚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心思啊?”
紧接着顾左右而言他:“都这个点了,老头子还不回来,八成又是去找他的那群棋友下棋去了。”
春曼看得出来老人家不想多说,识趣地不再追问。确定叶萍已经离开,她说了句“谢谢杨奶奶,水果很好吃”后,就回了外婆家。
客厅里,春兰茹靠坐在实木沙发上,脸色有些难看。
春曼站在门边,迟疑了片刻才开口:“外婆,我回来啦。”
春兰茹闻声匆匆起身,借着假动作的遮掩擦了下眼角的泪,这才笑着看向春曼,“卷卷饿了吧,外婆这就去做晚饭。”
“好啊,今晚吃什么呀?”春曼把书包随手扔在沙发上,跟着春兰茹进了厨房。
春兰茹笑道:“都是你爱吃的菜。”
春曼很捧场,“哇!那我有口福咯。”
翌日云销雨霁,是个大好的晴天。
实中高二年级的学生刚刚结束了一次月考,考完后难免松懈,一到课间,教室和走廊都闹哄哄的,像菜市场一样。
春曼照常和好友何梦琪手挽着手去上厕所,途中,她问了好友一个问题——如果不得不跟一个关系既好又不好的“朋友”重逢再见,她会怎么做。
何梦琪不答反问:“关系好体现在哪方面?”
春曼默默斟酌了片刻,煞有介事地道:“有过命的交情,算吗?”
何梦琪顿时来了兴致,“展开说说。”
这一展开,就要回到春曼七岁那年。
春兰茹和比邻而居的杨彦华是多年的好闺蜜。原本两家之间隔着一堵矮墙,沈冠清一家三口搬去市区后,闺蜜俩就请人将这堵墙推倒,又经一番修葺,彻底把两家院子合二为一,宽敞又方便。
谭玉林和杨彦华有个女儿,叫谭荃。谭荃嫁去聿城后,和丈夫创立了贸易公司。彼时公司越做越大,谭荃也越来越忙,即便如此,她仍会在新院子落成之日,开车回来探望父母,还特地从聿城带来了许多好看的盆栽,用来装点院落。
和谭荃一起回来的,还有她的儿子徐见遥。
自男孩下车后,春曼就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直盯着他看,直至对方投过来一个又冷又傲的眼神,她哆嗦着收回打量他的目光。
徐见遥毕竟是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孩子,皮肤白白净净,加之他本就长得精致漂亮,于是他初来乍到,就被街坊邻居的同龄人嘲笑,说他肯定是个女孩子。
“你如果不是女孩子,就把裤子脱下来证明给我们看啊。”
还是当初嘲笑春曼的那群小屁孩,只不过他们换了个嘲笑的对象。春曼莫名有些心虚,觉得是徐见遥替她挡下了这些嘲笑谩骂。
再怎么年幼的孩子也会有傲气,更何况徐见遥本就是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身上有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倨傲之人,他受不了被人这样欺辱,当下就跟他们扭打起来。
春曼惊呆了。换作是她,顶多跟嘲笑她的人扯扯嘴皮子功夫,可徐见遥二话不说就开打,实在是……好酷哇!
春曼微愣片刻,见徐见遥以一敌众,渐渐落于下风,她想都没想就加入战局,帮他对抗“敌人”,还颇有气势地嚷嚷着:“遥遥别怕,我来救你了!”
听到这里,何梦琪轻轻扯了扯嘴角。
好幼稚的过命交情。
“关系不好的方面呢?”她接着问。
春曼幽幽地叹了口气,“遥遥以为我要跟他抢妈妈。”
*当我快乐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光。——米歇尔·勒米厄《星星还没出来的夜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逢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