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王府上下针落可闻,正厅及整个院落都只有定北王一家三口彼此对峙的身影。
早在百里浔舟的马蹄疾驰声传进门房时,王府上下的丫鬟仆厮便各自找借口纷纷逃难般往后院涌,一盆花被四个挤挤挨挨的人抬着,跑得比兔子还快。
山衣都没敢进院子,牵着马窝窝囊囊地缩在门房探头探脑,定北王一拔剑他就咻地把脑袋缩了回去,惊恐地捂住了耳朵。
世子爷说的话实在大逆不道,他敢讲,他可不敢听啊!
“我说,我要抗旨拒婚。”百里浔舟一字一句道,“父亲若定要这桩婚事,大可从旁支过继一个新儿子来娶,我愿让出世子之位。”
定北王险些被他气个倒仰,脸色黑如锅底:“说什么混账话!本王今日非请家法收拾你不可了!”
寻常人家的家法要么是竹板、戒尺,要么是抄家规罚月钱,定北王府的家法却是定北王手中先帝所赐的长剑。
一道女子轻咳声响起,将剑入鞘、准备给百里浔舟狠狠来一剑鞘的定北王脚下急刹,险些扭了腰。
坐在边上的定北王妃清了清嗓子,制止闹剧上演。她身上一袭藕荷色妆花缎大袖衫,内衬杏白里衣,领口袖缘皆滚了一圈薄绒,仅端坐着便可见温娴静雅的气质。
“在这个家里,不动刀动枪的就不会说话了?”
被她一双美目淡淡扫了一眼,父子俩纷纷梗着脖子移开视线。
“夫人明鉴,这臭小子都不认你我当父母了,岂能放任!”定北王抢先辩白道。
百里浔舟与亲爹呛声:“你这当爹的怎么当面造谣!你若不认我这个儿子,休拿家法碰我!”
冲亲爹凶完,对上母亲的目光,百里浔舟语气软下去,却十分坚定:“总之这盲婚哑嫁的事我不干。”
定北王冷哼一声:“你不愿娶,我看人家姑娘也未必愿意嫁给你!好端端一个郡主,千里迢迢地远嫁给你这么个不着调的,还不定如何以泪洗面呢!”
“她不情我不愿,退了婚岂不正好皆大欢喜。”
“你当圣上赐婚是去集市上买菜不成?轮得着你挑肥拣瘦?”
“都少说两句。”王妃有些头疼,这父子俩一个脾气明着爆,一个脾气暗着撅,碰一起就是针尖对麦芒,今日她若不在府上,两人现下应该已经打到前院去了。
“阿琢,你我都知道这桩婚事并不简单,别闹孩子脾气。”王妃幽幽唤了声百里浔舟的乳名,语调不紧不慢,带着优雅柔和的安抚之意,却又不容置疑,“如今军费吃紧,边关那些小镇又不安宁,若要北疆不生乱,最要紧的便是要圣上不疑。”
百里浔舟一双剑眉蹙紧,压着些许烦躁。道理他自然都懂,但:“这是我的婚事,定要当成一桩生意谈吗?”
王妃喝了口茶顺气,并不答话,直接吩咐下去:“着人准备婚仪吧,这桩婚事无论如何怠慢不得。阿琢,你尤其不许闹事。”
茶盏被王妃随手搁在桌上,盏底与檀木桌案相触,“咔”地一声轻响,敲得百里浔舟垂头丧气,郁气盈胸。
他一声不吭,扭头便走,袍角甩出猎猎之声。
守在门房的山衣牵着马跟上。
“世子,咱们去哪儿啊?还要去陪小侯爷吗?”山衣牵着马头快步跟上,提起小侯爷,眉眼皱成了苦瓜。
“去疾羽营调五百人,随我出城。”
出城干什么?山衣一愣,想起方才府内的争吵,顿时脸色几番变换:“这不好吧?要是把郡主的车架劫了的话……”
百里浔舟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劫什么郡主?”
“您又要调兵又要出城的,不是想半路将郡主劫了,毁了这桩婚事?”
百里浔舟:“……”
山衣后脑勺一痛,被百里浔舟重重拍了一掌。
百里浔舟怒斥:“你当本世子是什么丧心病狂的土匪吗?还劫郡主,劫你狗头!”
山衣嗷嗷叫着往马身后躲,“我错了我错了,所以世子您到底是要干嘛去?”
“你是鱼脑子?”百里浔舟气的咬牙,提醒道,“小河湾!”
山衣恍然大悟,却道:“可轻衣既得了消息,定已安排好人手了,左不缺世子一个。这当口您跑去那么远的地儿,王爷不会怀疑您逃婚吧?”
百里浔舟翻身上马,冷冷睨他一眼:“本世子心气不顺,长枪渴血,你是想……”
“属下这便去!”山衣策马狂奔,音远渐消。
*
转睫弥月,牡丹争艳之际,也到了封眠辞宫的时候。
嘉裕帝一早退了朝,便带着封眠去开了内廷小祠的门。封眠生母安乐公主的牌匾便设在此处。
偏阁里燃着长明灯,空气中浮动着檀香与沁凉潮湿的青砖气息。
封眠跪在软垫上,面前是一方乌木牌位,上书故安乐公主褚青璃之灵位。
金漆的名字显然有人时常描补,仍然如新造一般。
手中降真香燃,封眠隔着丝缕笔直如线的青烟,怔怔望着灵位上方悬着的画像。
她从未见过母亲。
幼时她与昭宁吵嘴,柔妃拉了偏架,她气不过,找机会将昭宁吓哭了。柔妃将昭宁拉进怀里软声哄着,小小的她好生羡慕昭宁有母亲疼爱,便一步两步地蹭过去,也想讨个香香软软的抱,却被昭宁一把推开。
昭宁警惕地抱紧了人柔妃的手臂,嫩生嫩气地嚷着封眠克死了自己亲娘,不许靠近她的娘亲!
小封眠才知道生母是因为生自己时难产才会去世,许多人都在私下传是她克死的安乐公主。据说她刚出生的那一两日,连嘉裕帝都因迁怒而从未看过她一眼。
得知此事的小姑娘生生将自己哭病了,嘉裕帝发了好大的火,再不许宫中议论安乐公主之死。嘉裕帝说封眠是承载着母亲的爱出生的,是安乐公主甘愿用生命守护的珍宝,她应该代安乐公主好好活下去,这才哄好了小封眠。
嘉裕帝看着封眠上香祭悼,神色复杂感慨:“阿姐,小满已平安长大,朕擅作主张为她安排了一桩婚事,希望往后能继续护她康健无虞。你在天有灵,也可安心了。”
封眠拜了三拜,她不大好意思当着嘉裕帝的面与母亲的牌位说话,便将想说的话放在心中默念。
她暗暗算着,若母亲去世后便投胎转世,如今应也是待嫁之年的小姑娘,便许愿母亲这一世福佑安康,嫁一位可以长长久久陪伴左右的如意郎君,无病无灾,一世无虞,莫要再为女儿忧心了。
祭拜完安乐公主,嘉裕帝亲自将封眠送出了宫门,并悄悄塞给她一个锦囊,叮嘱她遇到难处时再打开。
封眠笑他竟也学谋士锦囊妙计那套。
嘉裕帝并未多说什么,其实他心底也一直在为封眠远嫁北疆而忧虑,中间有几日彻夜难眠,几乎想悔婚了。但念着百里世子八字可贵,帝王一言千金,生是忍住了。
临上马车前,柔妃竟神色复杂地轻轻拥了封眠一下。女子婚嫁多有不易,她为了自己女儿的幸福,策划了一场张冠李戴,如今只希望封眠当真能过几年好日子罢。
一场漫长的告别之后,载着封眠的马车终于缓缓驶出了高大的宫门。
此时的暑月殿,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翻墙摔了下来。
褚景涟哀哀痛呼着,被随后翻墙而来的侍女碧桃搀了起来。
“公主,您没事吧?”
“有事,本公主有大事!暑月殿这什么破墙,明日便叫父皇拆了它!” 褚景涟气急败坏地踹了一脚墙,回眸时才发现整个暑月殿内空荡荡一片,呆住了,“人呢?”
有洒扫的宫人听见动静跑过来,恭敬地向褚景涟行过礼后答道:“回公主,郡主此刻应已出宫了。”
晴天霹雳,褚景涟不信:“走了?那你怎么还留在这儿?你不是暑月殿的宫人吗?”
提及此事,宫人略有些感恩和不好意思地说道:“郡主恩典,特问了奴婢们可有留恋故土不愿离乡之人,便不必随郡主前往北疆,留在暑月殿洒扫,待日后岁满即可出宫了。”
褚景涟胸膛几番起伏,又气又闷又失落,她尚在罚期,记着封眠今日要出宫,这才悄悄溜出来,惦记着要见封眠一面,当面讽她得了件好婚事,好看看她难得吃瘪的脸色。如今,她怎么就已经走了呢……
“走得好,走得越快越好,再没人与我抢父皇宠爱!”褚景涟心情复杂得不得了,从小一直讨厌的人终于走了,她应放鞭炮庆祝才是,怎么反倒满腔酸苦苦的?
但她嘴上却嚷着:“她最好是真能就此改名,可别死在北疆了。冻死病死的人都丑得不得了,她也不想死后被人笑话丑八怪吧?”
马车辘辘压着青石板路,依稀可听闻道路两旁市井喧闹民声。
封眠刚要撩起车窗帘看一眼盛京街道的景色,便仰头打了个喷嚏,惊得流萤忙端来一个比封眠脸还大的瓷碗喂她喝药。
“郡主快先将药喝了再看风景。”
一海碗药咕嘟咕嘟入了肚,流萤的脸皱得比封眠还苦,“病去如抽丝,可怜郡主还没好全呢,就要离宫了。”
封眠裹着玫红蝶戏牡丹斗篷靠坐在铺设了软垫的车座上,小脸已调养的红润润,实则没什么大事了,只是将要舟车劳顿,补药总是不能断的。
她叼住雾柳递来的蜜饯,迫不及待地撩开了帘子向外张望。
在盛京住了这么多年,她却几乎从未上过街,看过市井繁华之景,连行宫都极少去,因此瞧什么都新鲜,眼睛都舍不得眨,只是可惜这幅盛京街景日后怕是难再见了。
“咦,快看,那好像是今科状元郎!”流萤也自封眠身侧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此刻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一处,“果然如画像上一般俊朗诶!”
她平生最爱看美人,在宫中当值便如小鼠掉进了米缸,两眼一扫,十个里头有七八个都生得不错。若是宫外见不着的才俊,她便去搜罗画像来瞧,是以竟认得出状元郎。
封眠闻言顺着流萤的视线看去,恰对上茶楼上那道看向自己的目光。
蔚若云霞的青年一手撑着窗棂,俯身向下望着,不知静静望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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