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姝刚转来京津一中的时候,槐花开得正盛,一如她的十七岁。
老师请她上台做自我介绍,她毫不怯场,声音温柔,却刚好能让坐在最后一排的同学听清。
“大家好,我叫叶姝。姝字出自诗经里的‘静女其姝’,是漂亮美好的意思。”
接着她话音一顿,眼尾翘起,脸上绽开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来,“当然我不是在夸自己长得漂亮,爸妈取的名字,没办法啦。”
笑声掌声,顿时在台下哄作一团。
其间几个少年甚至刻意将掌声放大,很是捧场,“漂亮漂亮,确实漂亮!”
老师也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加她一个,全班人数便成双。
班主任将她安排在唯一的一个空位上,是最后排。同桌有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埋在臂弯里看她,神情懒散,但唇红齿白,五官秀气得有些像女孩子。
刚一坐下,他便抬起头来,声音带着点青春期的沙哑,“从哪个学校转来的?”
“柳城一中。”
他哦了一声,又不太感兴趣地继续躺下睡觉。
是个话不算多的同桌,叶姝跟他互不打扰。
只是他一直没做过自我介绍,课本扉页亦是白茫茫一片。
直到后来老师点名,他答了一声到,叶姝才恍然清楚,他的名字叫郁深。
按理说,叫这个名字的人,怎么也该有着庭院深深,树木青郁那般充满生机的姿态。
明明还年轻,他却永远一副懒散提不起劲的模样。
叶姝好奇,却从不过问。
因她每一天都饱含着对未来的期待,过得万分充实,没有精力忙学习以外的事。
那时候,江望川十七岁,跟她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
但还不够起眼。
他们唯一的交集,是几年前的一把伞。
一把她在梅雨天借给他的,粉色蕾丝花边的伞。
01
面对各式看好戏的目光,江望川只淡淡开口。
“自己人,就不必提前说了,芝芝不会介意的。”
这是叶姝第一次面对江家这么些亲戚旁支,初次来访时,只有老太太跟老爷子在。
目光掠过人群,落在那张清隽的脸上,她笑得更加明媚,而后不着痕迹移开。
“老先生,太太,中午好。”
“过来坐吧。”
到底是高门大户,讲究礼仪二字,从不轻易剥谁的面子。即便再看不起叶姝,老太太还是让人烧了茶端上来。
他们两个倒像是不速之客,来了以后气氛就凝固许多。
还是老爷子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快端午了,望川,你爸有没有说过回国的事?
“没有。”
“你们有联系吗?”
“前些时间联系过,不过他不在服务区。”江望川只微笑叹息,“兴许又是去哪个地方忙了。”
前些时间,具体到一个月前。至于联系这件事,他则都是交给助理做的。
有关亲生父亲的一切,江望川都会提前预知好江老爷子的期待,尽量满足。但也仅仅是公事公办的程度,不存在一丝一毫的真心。
“忙?他能有什么忙的!忙着找女人?”
老爷子脸色阴了下来,不满地将手里茶杯一摔,“将近五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不学无术!”
“啪”的巨响,瓷杯落地,当即破碎。
茶水在地面翻飞,带着一缕滚烫清雾。众人纷纷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老太太招招手,叫人过来清理,随即看了眼江老头子,不赞许地说:“生这么大气,有什么用,世维确实是个不受拘束的,都让你我给惯坏了。”
江老爷子依旧沉着脸,“当初就该打死这个畜生!”
老太太的声音有几分无奈,更多的是溺爱,她看向江望川,语重心长地道:“望川啊,你要好好劝你爸回来,一家人和和气气、团团圆圆的才好。”
江望川淡笑应声:“奶奶说得是。”
早在二十多年前,江世维便成了京津出名的花花公子。
有耐心的时候三天换一个女人,没耐心的时候一天换两个,多到偌大一个京津都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后来老爷子给他安排联姻,强迫他订了婚才在明面上收敛点,却丝毫不影响他在暗中浪荡。
甚至结了婚以后还不收心。
江望川就是在他和原配结婚那年跟外面女人鬼混怀上的——若不是原配过早去世,不知道还有多少复杂的纠葛。
因此对江家来说,江望川是小三生的孩子,身份根本上不得台面。
若非江世维的另外两个儿子一个残一个蠢,这千万亿家产继承人的身份,怎么也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已是人们饭后茶余的聊天话题,不需刻意了解就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这就是叶小姐吧?长得真可人。”
说话的是赵怡,江望川联姻的对象。
长了一张贵气的鹅蛋脸,不论外表还是气质都是上乘。
她笑得很大方,气质跟叶姝比就显得清淡许多,不争不抢的模样。
就算江望川到了这么久不曾给她打过招呼,连眼神都没递个分毫,她也不恼。
“这世道,长得好看没用,”还没来得及回她话,江如怜便阴阳怪气地插嘴,“毕竟再好看的脸也会老。”
“这话不假,”叶姝若有所思地点头,“不过也得承认,有一张好看的脸会事半功倍。”
江望川往她碗里夹了一块鸡肉,语气带笑。
“所以芝芝又好看又聪明,是不是做什么事情都轻而易举?”
“……”
多正大光明的帮腔。
偏爱到这个地步,江如怜暗自翻了个白眼,不再搭话。
赵怡跟着笑,面不改色:“可能这就是郎才女貌吧。”
众人没有说话,老太太跟老爷子都保持沉默。
在场人心思各异地吃饭,唯有郁深眼神黏在叶姝跟江望川身上,像出锅时不小心溅到手背的汤汁,甩都甩不掉。
叶姝有所察觉,轻飘飘看他一眼,不着痕迹地低头,往江望川碗里多夹了块肉。
“你最近都瘦了,多吃点。”
老太太叫人煲了养生的鸡汤,呈上来,第一个打给的便是赵怡。
“小怡,我听说你体寒,多喝点暖汤。”
她亲自将鸡汤放到赵怡面前,叮嘱道:“别看现在春末气温回升一些了,但是湿气重,万一没养好身体,以后结了婚要孩子可就难办。”
老太太的话另有蕴意,无非就是认定了她以后会嫁到江家来,提前养好身体,好给她生个大胖孙子。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老奶就是想得长远。
赵怡敛下眉眼,温顺地说:“谢谢奶奶。”
“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老太太慈祥地摸了摸她的头,“我可是把你当亲孙女疼。”
“我也把您当亲奶奶看的。”
赵家几代经商,家大业大,偏偏还是江家的竞对。老太太千挑万选,最后挑了赵怡,这一点占很大的原因。
江如怜顺势奉承:“赵怡姐,奶奶真的很喜欢你,以后可要常来我们这呀!前几天奶奶还叫人给你整理了间卧室出来呢!”
赵怡受宠若惊,“这怎么好意思。”
“这孩子,刚才还说把我当亲奶奶呢!”
老太太嗔怪地睨了她眼,又看向江望川,“望川,你也该多回来住住。”
后者还在替叶姝剥虾。修长干净的手戴着塑料手套,窸窣声响在片刻沉默里格外惹人注意。
直到将虾肉端端正正放进叶姝碗里,他方才抬起头,不咸不淡应了一声“好”。
嘴上他几乎万分顺从,但老太太也心知肚明,这声好他可说过太多次了。
哪一次不是阳奉阴违?偏偏违得有理有据,没人挑得出毛病。
“别剥啦,我吃不下。”叶姝见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压低声音耳语。
江望川扫了一眼她的碗,神色淡淡,“这才几个,多吃点。”
“会长胖。”
“乖,吃虾不会胖。”哄小孩儿的语气。
“……”
在场静默无声,尤其江如怜,白眼都快翻天上去了。
哪知,自己面前突然伸过一只手。
男人拿汤勺往她碗里盛了勺排骨汤,语气温柔,“下雨天湿气重,多喝点热汤暖胃。”
咦,什么时候这么体贴了?
以往他不仅在床上狠,在床下也只顾得着他自己。
当她面无所顾忌抽烟,同行永远走在前面,因他早早说清:“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你想好要爱我了吗?”
等到她不想爱的时候,也没办法放手了。
江如怜低头笑着说谢谢。
闻言叶姝才抬眼,发觉郁深动作时右手似乎不太方便。
略微僵硬,夹菜使不上力。尤其盛排骨汤的时候,稍微重上一点,汤勺似乎都有些哆嗦了。
难道受过伤?
她蹙起眉头。
就在她疑惑的时候,江望川含笑道,“看来阿深的手恢复得不错。”
“呵,”郁深捺出一声轻笑,语气若有若无带有冷意,“当然,托川哥的福。”
“不客气,都是一家人。”
江望川笑着端起高脚杯,向他那边抬了抬,大方道,“毕竟我也没做什么。”
气氛有些诡异。
叶姝敛下眉眼,满腹疑惑。
02
山里雾重,蕴着寒气。咿呀呀的雨,打在芭蕉叶上,只是烫茶的功夫,时间便淋着雨跑了。
半月山庄后边修了个中式庭院,前年建成的,还很新,茶具和棋盘样样不缺。
饭后江望川便独自上楼,跟老爷子在书房聊些生意上的事。
老太太支开赵怡去楼上给她拿熏香,跟叶姝两人在庭院里对坐着。
恰好有个茶桌,叶姝便挽袖替老太太斟茶。
茶盒里的茶是她特意带来的,价值不菲。虽说叫做茉莉花茶,胚却是选用绿茶叶烘制而成的,里边夹杂了三三两两的茉莉。
老太太刚抿第一口便尝出不同寻常了,“这是茉莉花窨制的?”
“是。”
“茶叶质量不错,听说你在京津有个店铺就是卖这些的?”
“一点小生意,打发打发时间。”
明白她是什么来路,家世也平平,老太太轻笑一声,眼里满是了然。
“靠自己总比靠男人强。”
话有深意,这番言论叶姝听过不少。
她若长得漂亮便是以色侍人,长得不那么漂亮就是福气好。次数多了,她也再无意解释。
装傻是最不会出错的,她淡笑道:“两个人也总比一个人强。”
这回老太太不再搭话了。
人老了能做的事便一天天少了,老太太唯一的兴趣就是养花,还专门在山庄里建了个玻璃花房。
但年轻人没几个爱种花的,年轻人的生命都活在烟和酒精里。
反正也没什么事干,喝完茶,叶姝便在院子里闲逛遛弯。恰好走到花房附近,便进去瞧了瞧。
花的品种不少,还都十分名贵。尤其现在正逢杜鹃的爆花期,红的粉的,洋洋生机。靠橱柜的一边还栽种着许多水培的花种。
叶姝想起在西北的日子。
那时候江望川还没有回江家,也不是什么江家继承人,他日复一日与黄沙作伴。
他母亲是西北人,喜欢花,所以他想给她在西北里种满。只可惜西北种不出多少花。
回了京津,他就总送她花。
没有谁不喜欢美好的东西。叶姝生了点探索的心思,刚想往里走,外头便哒哒响起几道细碎脚步声。
有些急切。
她下意识闪身站到橱柜后边去,一男一女的声音越来越近,边走边争吵。
“那块地皮我要给二表叔的,现在中途出了事故,我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你搞的鬼?”
“怎么会是我,你不相信我?”
“郁深,不要在我面前玩花样。”
“你还不了解我吗?”
事实证明,不是谁都傻得像十**岁的少女。
江如怜冷笑一声,语气清醒,“我只知道你这人手脚向来不干净。”
郁深懒洋洋地回嘴,“那你不是养虎为患了么?”
接着挑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了她一下。
泛着水光的桃花眼太多情,总让人容易误会那是深情。
即便有些莫名其妙,却很奏效,她果真软了下来。
他摩挲着她的耳垂,叹息般地说,“如怜,明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你又为什么选我?”
“是看中了我心狠么?”
江如怜没有说话,他自顾自轻笑一声。
“那我们两个岂非天生一对。”
03
一墙之隔,喘息声浓重。
也不知道这两位流浪的爱神什么时候会离开。
叶姝被迫躲在橱柜后,听了一场长达十分钟的好戏。
其实他们两个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重复一些唇与舌的**。用肾上腺素的潮水,冲刷片刻前的针锋相对。
或许这就是郁深眼里,爱的意义。
“你先过去陪奶奶,我有东西落在花房了。”
路走一半,郁深又折返到花房。
推门而进的时候,抬眼便碰见叶姝。
好巧,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她刚好从橱柜背后探头出来,重重橘粉的花影子里,仅仅她一身青绿。
长腿细而白,暴露在空气中,有那么几瞬蔓延到郁深的视线里。
他的喉结不禁滚了滚。
叶姝脸上挂着微笑,“抱歉,打扰到你们的好兴致了。”
神情淡然,看起来真只是过客,亦或者观众。
这副无所谓的态度,倒吊起他的好奇心,“不问我是怎么发现你的?”
她配合地嗯了一声,“你怎么发现的?”
没说话,他朝她走过来,影子黑压压,坠在她水牛奶般的皮肤上。
而后轻嗅,搜寻,语气肯定万分。
“这儿有你身上的香味。”
“是吗?”
不知是真是假,暂且把他当只鼻子很灵的狗,叶姝没兴趣玩这些,“我该走了。”
“去哪?”
“阿川还等着我。”
其实她很少叫他阿川,一般都连名带姓,“江望川,江望川”的叫。
只不过对大多人来说,三个字缩减成两个字的时候,距离也缩进了些。郁深便是大多人之一。
他扯了扯嘴角,“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原来你这么离不开男人。”
话说出口,他似乎并不觉得尖锐。
也是,向来都是他拿针扎别人,怎么会感到痛苦。她是贞洁烈女,疼死都不会喊一声。
叶姝没接话,语调疏离,“麻烦让一下,挡着我路了。”
他这才发现她面色有些白,刚煅好的瓷器向来拥有一种破碎感。
“生气了?”
皮鞋忽然往前踏了一步。
逼得她下意识往后退,逼得她撞到花架子。
“啪”的一声,老太太的盆栽落地,是盆郁金香。声音响亮,她惊了一下,下意识朝两旁边看去。
还好附近没有别人。
“芝芝?”他撑在没有障碍物的花架上,把她围进臂膀,“上次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指他想睡她这件事。
叫她小名的人不多,个个都顺耳。偏生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就沾上几分恶心。
也许是因为他身上还有江如怜的香水味。
“你明明知道我的答案。”叶姝冷着脸问他,“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句话应是我问你,费尽心思来我面前,想要什么?”
眼梢还扬着,但眸光意味不明,有打量,深究更是不少。她的倒影像簇小火,安安静静地燃烧。
对峙几秒,叶姝忍不住笑道,“郁深,你不会这么自恋,以为你对我有多重要吧?”
他自负地笑了。
“拥有全世界的时候,你自然不会把我放在眼底,关键你现在一无所有——”
他似是想起什么,语气轻柔,“哦对,勉强有个江望川,但你要知道,多少双眼睛对他虎视眈眈,更何况老爷子绝不会让你嫁进江家的——你也看到了,赵怡在老太太心里什么地位,她对你又是什么态度。到时候把你踹掉,那你父亲的医药费应该也没着落了吧?”
他的话似乎戳到她的痛楚,脸又白了几分。
这话不无道理,自父亲出事后瘫痪在医院,她们家一落千丈,母亲又改了嫁。
看着光鲜,但她过得一点都不好。
不用费心思打听,多得是人议论。
“你真是自作聪明。”
叶姝冷冷说着,推开他的手。趁郁深踉跄的空隙,迈着袅娜的步子走了。
走得太急,门都没关紧,旁边靠着一把伞,是她的。郁深嘴角勾了勾,走过去拿了起来。
当了太多年的大小姐,还有点骨子里的清高没被磨掉。没关系,日头还长。
虽然说好了不排雷,但还是想划个重点!!!
——别爱郁深,会变不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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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Chapter 03【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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