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入了澧棠阁,春棠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比如说怎么通过脚步判断来人的身份,怎么从一笔烂账里找出贪墨的蛛丝马迹。最近的她,甚至能从“西域商道”侃到“南洋珠池”,偶尔还能和异邦珠宝商就宝石的品质争得面红耳赤。
当然,最让她开心的便是每月拿钱的时候。短短三月,竟赚了快二百贯银子,比正六品侍郎的月俸都高。而她不过是个小小执事,往上还有各种掌事,春棠简直不敢想象钱家到底有多少钱。
难怪坊间都说:钱家富可敌国,半壁临州入柜中。
不过嘛,跟着东家也有糟心的时候。
比如现在:钱七郎的紫檀马车刚在绮罗坊前停稳,春棠就翻着白眼跳下车辕。这已经是本月第八次跟着东家来风月场,她身上的衣裳都快被脂粉腌入味了。
“愣着作甚?”扇柄挑起青纱帐,钱七郎今日换了身雨过天青的襕衫,乍看倒像个赴京赶考的书生,“老规矩,在外头候着。”
春棠忍不住腹诽:装什么清贵公子,谁家书生夜夜往秦楼楚馆钻?嘴上却应得乖巧:“东家放心,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戌时的临安城飘起细雨,春棠抱着油纸伞蹲在滴水檐下。三楼雅间很快传来琵琶声,雕花窗棂映出两道对坐的人影。春棠摇了摇头,怪不得他身子虚,原来是经常做那事。
瓦当水珠滴落,春棠百无聊赖地看着院中花树。院中丝竹声起,姑娘们的娇笑声伴着恩客们的调笑,一派纸醉金迷。春棠靠着廊柱,看着那些姑娘们讨好恩客的模样,不禁想起了落英阁的事情。
她忽然觉得,其实自己跟她们也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是为了生活,讨好老板罢了。可为何世人就是对风尘女子那么嫌弃呢?说是下九流,可若是没了这些下九流,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又去哪里找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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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胡思乱想间,门内突然一阵茶盏碎裂声。春棠竖起耳朵正要细听,房门吱呀开了。
穿褐色直裰的老者拂袖而出,腰间蹀躞七事中那枚金鱼符晃得她心头一跳——这分明是正三品大员的标识。
“看够了?”
春棠猛地回头,正撞见钱七郎倚着门框似笑非笑。他肩头不知何时沾了片红梅花瓣,绯色衬得他苍白的面庞愈发妖冶。春棠突然理解为何临州贵女们明知这位爷流连花丛,仍前仆后继地往澧棠阁送帕子。
“东家。”春棠赔笑起身,“刚那穿褐袍的是谁?”
“多事。”钱七郎轻描淡写地打断她,“看好你的门。”
敢情今晚不是寻欢,是密谈啊。春棠还以为他来青楼都是干那事呢,今夜才知道还有干正事的时候呀,不错不错。
但很快,春棠就转变了她的想法,她数着第七个从雅间出来的客人,揉着发麻的腿肚子嘀咕:“还不如寻欢作乐呢,这下怎么跟赶集似的……”
以往来绮罗坊,钱七郎总是子时之后去,寅时之前离开,春棠好歹还能赶在天亮前回家睡个觉,这会都寅时三刻了,怎么还没完了。
不过除了今夜,大多数时候,钱七郎还是一个人进去待到很晚才出来。有时候春棠会寻思,这么好看的一个男子,不好好找个正儿八经的妻子,为啥非得去找花娘?
直到某次深夜,她实在抵不住困意,靠着廊柱打盹,半睡半醒间,忽然看到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偏门溜进绮罗坊。那人一身皂色劲装,面上覆着黑纱,一路避过巡夜的打手,径直溜进钱七郎所在的三楼雅间。
春棠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心中好奇得跟猫抓一样。她假装收拾东西,眼睛却死死盯着那道门。直到天光微明,钱七郎的房门再次打开,皂衣人扶着腰匆匆离开,春棠才恍然大悟。
敢情……自家东家,竟是这种癖好?
次日,春棠跟在钱七郎身后,脑子里跟演杂剧似的,一会儿是东家被绑在绣榻上桃花泛面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手持马鞭居高临下的神情。钱七郎冷不丁回头,正撞见春棠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禁眉尖微蹙。
“这般看我,是觉得近日工钱多了?”
春棠一个激灵,忙赔笑道:“哪能呢,属下这不是钦佩东家昨夜辛苦嘛。”
钱七郎懒懒地瞥她一眼,没有言语。
春棠一边腹诽自家东主心思难猜,一边琢磨着回头去市井书铺看看,有没有新鲜的话本。自家东家这等奇人,说不定能从话本里找到原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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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八年小寒夜,鹅毛雪片裹着琵琶声不断飘落。
绮罗坊回廊下,春棠突然觉得小腹坠胀,趁着巡夜龟奴换岗的间隙,她蹑手蹑脚穿过回廊去到茅房。如她所料,月信提前而来,她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帕布垫了上去。春棠最讨厌这劳什子事了,可偏偏女子都得吃这个的苦。
春棠揉着额头往外走,却在转过月洞门时猛然顿住,东厢三号房窗缝漏出句“夏翊那莽夫”。
她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屏住呼吸将脚步挪近,窗纸上映着两三道拉长的人影。
“夏翊当年若肯听话,何至于落得战死沙场?”沙哑男声像钝刀,“九阍大人给过他机会,特意扣发增援军令就是让他别不识好歹,谁想那厮竟用残兵破城。既如此死心眼,那就别怨我们用其他手段了……”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六年前的血色漫上眼帘。那日夏翊出征前说“定会在你及笄之前赶回”,可等来的却是染血战甲,和朝廷一纸抄家文书。
另一个尖细声音笑道,“没有背景的将军,死了也没人追究。”
春棠刚想抬腿踹门,却被人从后捂住口鼻,狐裘兜头罩下,将她拖进暗室。
“莫要在我的地界闹事。”温热气息拂过耳畔,春棠闻到熟悉的苦香。
“放开!”她狠狠咬住钱七郎虎口,“他们害死了夏叔!”
血珠顺着玉白手指滴落,钱七郎却纹丝不动。直到外间重归寂静,他才松手冷笑:“冲出去能怎样?让人把你剁了喂狗,再把你家老婆子也杀了?”
他捏住穿春棠的下颌,拇指抹过咬出血的唇瓣:“三年前陈记粮铺怎么垮你忘了?或者说,六年前江都府衙的事情你还不明白?小春棠,你吃了那么多次亏怎么还没学乖呢?”
春棠盯着钱七郎,“你早知道了?”
“我钱某要将一个人放在身边,怎么可能不摸清她的底细呢。”钱七郎抽出帕子擦了擦染血的手,望了眼脸涨得通红的春棠,道:“野猫爪子也该修修了。”
暗室的羊角灯在穿堂风里摇晃,春棠望着钱七郎虎口的牙印,沉声道,“你既知道我的过去,就知道我不可能一心为你卖命的。将我留在你身边,图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报落英阁的告密之恩?”
“救命恩人的牙印确实格外深些。”钱七郎嬉笑晃着虎口伤痕,“我还有一件事没查清楚,当初拦截我的轿撵时的小乞儿又是谁,那时的你还没成为’春棠’?”
春棠下唇咬得泛白,却迟迟没有应话。
“救命之恩钱某记着,但夏翊的案子——”钱七郎托起她下巴,“背后是连钱家难以撼不动的人物,我何必为一个藏头露尾之人蹚这种浑水,你说对吗?”
“云垠村,白雪霁。”
那一夜,春棠第一次坦白了自己在云垠村的经历,包括杀死那道士廖顺的事情。她知道,凭借钱七郎的势力,要杀她就跟捏死蚂蚁一般容易,不至于那这种事情威胁他。
她唯一隐瞒的点就只有薛桧之,那样干净的人,不该为她染上“共犯”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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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三小年夜,澧棠阁地室的青铜灯树映着满墙密函。
钱七郎执笔在书册上勾画,“查清楚了?”
黑暗处走出一道人影,“上月户部扣了三十六船香米,说是充作北疆军粮,实则半数进了九阍门下的私仓。”
钱七郎发出一身冷哼,“阿竹,你猜这事,官家又知不知道呢?”
墨竹向前,递上一个木匣子,“您要的东西在里面了。”
“好,就去看下那野猫值不值得帮。”钱七郎抽出里面的文书,笑着大步朝外跨去。
更鼓刚敲过三响,春棠就被钱七郎拎着后领提溜起来。
“东家饶命!”
昨夜核对完最后一批酒楼账目的她,眼皮还跟粘着似的,如梦初醒的第一反应就是钱七郎要对付她。
可这也不怪春棠,那日绮罗坊钱七郎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若想保住你的小命,日后行事莫要越过我,说话也不得欺瞒我。”
可即便除了薛绘之的事,春棠干的偷鸡摸狗的事岂止一两件,哪知会有什么触到了这大爷的逆鳞。再加上这段事件,钱七郎不像往日一样总来撩拨她,突然的深夜提溜谁不怕。
钱七郎敲了一下她的头,“没惦记你的小命。”
春棠打着哈欠被塞进马车,抱怨道:“东家,鸡都没叫呢………”话音未落,鼻尖就撞上团毛茸茸的东西。
钱七郎把貂裘扔了过来,“聒噪。”
确保小命得保之后,春棠安心地把自己裹在暖裘里东倒西歪地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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