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澧棠阁。
回廊里,算珠声同往常一样噼里啪啦的响。白雪霁刚拐过挂着钱氏疆域图的月洞门,就撞见青栀正在中院训人。
她当即蹦向前,“青栀,花解语在吗?”
青栀抬了抬下巴,“雅韵轩逗鹦鹉呢。”
绕过影壁,第二进东厢房檐下果然悬着个金丝鸟笼。推开花梨木门,男子今日穿了件孔雀蓝直裰,腰间却系着妃色宫绦,扬起的眼尾也描了红色,还戴着女式珠玉,显得有些雌雄莫辨。
此刻,他正用细木条逗弄笼中绿鹦鹉,“小畜生,叫声姐姐听听!”
见白雪霁踏进,他目不斜视,“小春春来得不巧,东家还没回呢。”
白雪霁浑身一哆嗦,小春春这名字,是她还男装用‘陈春’身份时,花解语给取的。直到现在,她都还有些听不惯。
“我找你。”白雪霁将连夜整理的纸笺拍在案几上,“帮我查查昨夜郡主府宴会的这几个人,特别是建元四年前后的官职变动。尤其是黎茂和。”
花解语挑起纸笺,发出爆笑,“这画的是金蟾还是瘌□□?”他晃着宣纸,“我说小春春,您这手字当真比螃蟹爬的还糟心。”
宣纸上左边歪歪扭扭记着:圆脸蓄须、金蟾玉佩、朱砂胎记、玄铁杖、翡翠扳指……右边用简笔勾勒几个人物画像。
白雪霁抢过宣纸,再次拍回案上,“这叫精华,能看懂就行。”
花解语往后一靠,“花某向来不做无利可图之事。况且,九阍的浑水,澧棠阁向来不蹚。”
白雪霁双手抱胸,“那你想怎么样?”
花解语从波斯绒毯上支起身,嬉皮笑脸,“不过小春春是东家心尖上的人儿,自然是可例外的。听说心素馆新得了批雪顶含翠……”
“给你三斤!”
“五斤。”
“四斤!再多我就把鹦鹉毛拔了泡茶!”
“外加你亲手点的七日茶汤,要能凝出鸟儿的那种。”
“成交!”
****
花解语往座下一按,墙面暗格打开,弹出本蓝皮册子。他翘着兰花指翻开泛黄的纸页:“先说这位金蟾玉佩……”
他故意拖长音调,见白雪霁瞪眼,才笑着继续:“程元晦,建元四年任御史中丞,现任礼部尚书。”
白雪霁脑中立刻浮现出宴席间端坐的紫袍老者,黎茂和似乎还颇为恭谨。
花解语翻开旧档,又陆续划过几页:“朱砂胎记,太医令周明德,建元四年任太医院药库监正,乃前相万延俊的门生;玄铁杖,王焕,建元四年任泰州通判,专司粮草押运,现提举常平司;圆脸蓄须,正谏大夫陈礼,容敬的亲戚,近十年未见升迁;翡翠扳指,这位……”
白雪霁看着对方突然皱起的眉头,有些紧张,“怎么了?莫非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花解语摇摇头,看着她,一字一句道,“画得太丑了,无从查起。”
好你个花孔雀。
白雪霁本想开口骂人,却见对方一脸严肃问道,“可还有其他特征?”
她眯着眼睛,开始仔细回想,那人从宴席开始就一直坐在边角,与黎茂和并无交集,若不是晚宴途中撞见了程元晦与他在池塘边私语,她恐怕根本不会留意这个人。
翡翠折射的幽光在脑海闪过,白雪霁张嘴,“似乎姓崔,程元晦与他有旧交。”
话音刚落,绿鹦鹉突然扑棱翅膀:“崔翼、崔翼。”
花解语恍然道,“哦,是他呀,万廷俊被贬后,此人就鲜少露脸了,昨天居然也赴宴了。”
“怎么说?”
“崔冀是个妙人,听闻曾是个强硬主战的人物,建元五年得兵部尚书童竣推荐,升任枢密都承旨。前年要升枢密副使时,突然遭到大量弹劾,高迁无望后便渐渐沉寂了。”
“建元五年前,他是做什么的?”
“前线监军,就在淮扬一带。”
白雪霁倒吸一口冷气,夏叔战死时,他可能就在现场。
“最后,说说那位黎茂和大人。”花解语指点某处,压低嗓音,“近两年他倒是升得蹊跷,建元四年任江都知州,不到六年就都成了正三品的同知枢密院事了。”
白雪霁猛然按住纸页,“你说哪里的知州?”
“江,都。”花解语翘着腿斜倚案几,眼中泛着狡黠的光。
白雪霁定住,好一会儿,猛然大笑出声。
如此反应,倒把花解语镇住了,他晃了晃手,“可是疯了?”
白雪霁笑意收敛,冷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事情总算有了些眉目。”
花解语嘴角微扬,“小春春这刨根问底的架势,倒像是刑部查案的。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白雪霁轻松道,“我也不傻,不会直接从这几个人下手。宴席间,不少夫人都给递了邀约,我会先侧面打听,然后再慢慢渗入。孙夫人昨日说要给稚女社捐三百册旧籍,明日我先去拜访她。”
花解语轻笑,“我说的是昨夜御街惊马,澧棠阁可是折了一脸马车呢。”
****
白雪霁猛然抬头:“是你们派的?那车厢里甩出来的人是……”
“不过是个秋决的死囚。反正都要掉脑袋,提前断条腿算积阴德了。”他回答得轻巧,像折断的是一支花枝。
白雪霁看着花解语,一时无言。
澧棠阁个个都是凶狠人物。
虽说自己是被救了,但心中隐约的不舒服却挥之不去。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钱七郎的监视范围内。所以,他当我是什么?
可能,自己私会薛绘之的事情也……
但见花解语没有提起,白雪霁也先按下不表。
花解语瞥了眼白雪霁的神色,猜到她心有芥蒂,便笑,“怎么,觉得背后汗毛倒立?不过你又不是东家的敌人,怕什么。”
白雪霁扯出假笑,“是啊,高兴,自然是高兴得很。我只是担心哪日不小心惹他生气,背后挨刀子罢了。”
“哪会呢?”
白雪霁瞪大眼睛,“东家不会捅我?”
花解语嘴角含笑,眼波妩媚:“我是说,不会背后捅的,当面就给你来几刀,让你直接观赏肠子从自己身上流出。”
白雪霁后背沁出冷汗:真狠呀……
然后又小声嘟囔:“这家伙那么厉害,又不见直接帮我翻案。”
花解语只当没听见,正准备要合上册子时,又被白雪霁按住。
“再帮我查一人,应该不在这卷宗内。”
“得寸进尺。”花解语轻哼一声,却仍提了笔。
“昨夜总觉得有人盯着,后来发现是个侍酒婢女。本想着是郡主府的人,但席间观察到她们之间并无眼神交流。我猜会不会是九阍的耳目?”
花解语皱眉:“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昨夜的婢女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我如何帮你查?”
“她有些特征。”白雪霁道,“年龄、身量均与我相似,面有泪痣,杏眼。她斟茶时,袖口露出锁链旧痕,像被铁圈勒过。而且,整个人似乎带着股勾栏里的媚态。”
花解语逗弄鹦鹉的手突然顿住,脸色微变,应道:“三日后再给你答复。”
白雪霁当即双手捧脸作崇拜状,“花孔雀,我发现了,你真是天底下最最厉害的情报贩子!这过目不忘的本事,连朝堂的那些劳什子翰林都厉害!”
花解语孔雀蓝的袖摆一甩,“那可不!”
“就是,就是。什么程元晦、黎茂和,怕是连昨夜穿什么亵裤都查得出来。”白雪霁眨巴眼睛,“咱花主事查这些事,信手捏来,顺手的事。”
花解语听到这里,转而双手捏住白雪霁的脸颊,皮笑肉不笑道,“小春春这星星眼装得,比绮罗楼刚入门的花娘都还假三分。但可别想将方才答应的东西混了过去。”
“痛、痛、痛。”白雪霁扯开他的手,一脸痛苦地揉着发红的脸蛋。
绿鹦鹉扑棱翅膀:“茶叶!茶汤!酬劳!”
白雪霁翻了个白眼,什么人养什么鸟。
花解语捏起案上鹦鹉食罐里的瓜子,冷不丁又冒出一句:“说起情报嘛,听说那位银枪小郎君最近老往白宅跑,东家要是知道了,不知该怎么想呢?哦,对了,好像前几天还留夜了?”
说完,他沾起帕子掩嘴笑了一下,看起来,可比勾栏的头牌娘子都还娇媚。
白雪霁一听,内心有点虚,感觉好像还真做了啥对不起钱七郎的事情。
“去去去,我们清清白白同袍情谊,你可别多事哦。”
“同袍?恐怕那佘小将军不这么想吧。”花解语不依不饶,“说嘛,说嘛,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白雪霁撇过头,不想理他。
****
花解语眨眨眼,诱惑道:“那作为交换,我来告诉你,昨夜徐家小娘子为何处处刁难?”
白雪霁耳朵一抖,转头惊呼:“你居然又知道?”
花解语嘿嘿一笑,凑了过来。
“徐心兰和东家那点事儿,可是贵女圈子里的老黄历了。”
白雪霁耳朵竖起。
“咱东家那模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啧啧啧,跟谪仙似的,刚到临州那会,闹得可大了,多少贵女都想着法儿地围追堵截。徐心兰嘛,也是其中一个。”
白雪霁听得起劲,剥了把瓜子,拉着花解语头挨头嗑了起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