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德真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又落在大殿中央那个素白清瘦、跪姿依旧挺直的身影上,“夏翊将军战功卓著,尽忠报国,清白昭彰,追复原职,加赠太保,追封忠烈将军,入祀忠烈祠。着礼部拟定谥号,布告天下,以慰忠魂,以彰国法。”
薛桧之屏住呼吸,内心忐忑。她掀起了这场风暴,更握有民间庞大的舆情力量。这样的人,他实在对官家的处置态度不明。
“白雪霁。”宋德真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白雪霁应声抬头,眼神带着一丝力竭后的茫然与尚未完全散去的坚毅。
“你为父伸冤,孝心可嘉,亦为朝廷肃清巨奸立下功劳,朕心甚慰。夏翊将军追封厚葬,生前被抄没之产业也会着令江都府即刻启封,点验造册,如数发还予你。”
“民女白雪霁,代亡父,叩谢官家天恩!”白雪霁重重叩首。
然而,就在她额头触地的瞬间,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几个片段:万延俊被拖走时那绝望又怨毒的眼神、荣安郡主呈上手令过于完美的时机、提及宫廷秘药时那些微不可察避讳……一股寒意,比殿外的风雪更甚,悄然爬上她的脊背。
冕旒下的眼神晦暗不明,宋德真的话也并未结束:“你虽非夏翊亲生,然其视若己出,情同骨肉。此番为父昭雪,亦彰显天地正气。特赐尔‘宜宁’乡君之号,享食百户,以彰孝义。望你好生珍惜夏将军遗泽,今后安守本分,善用商才,勿负皇恩,亦勿负你父忠毅之名。”
话语看似褒奖,实则暗含敲打:你的功劳朕记下了,但到此为止。安分守己经营你的商号,别再生事,也别想借着夏翊之女的身份再掀起波澜。
白雪霁心头一凛,再次深深叩首:“民女官家陛下教诲,必当安守本分,不负皇恩,不负父志。”
“嗯。”宋德真淡淡应了一声,目光转向薛桧之,语气转为嘉许:“参知政事薛桧之,忠直敢言,洞悉奸邪,于肃清奸党、安定朝局功勋卓著。着,擢升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总领机务,辅佐朕躬。”
“臣,谢官家隆恩!定当鞠躬尽瘁!”薛桧之深深拜下,余光扫向白雪霁,看到她紧握的双拳微微松开,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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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金碧辉煌却又森冷压抑的殿堂。
初冬午后的阳光带着一丝微薄的暖意,洒在白雪霁素白的孝衣上。她深吸一口宫外清冷的空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
“雪儿。”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白雪霁转头,只见薛桧之站在不远处。
他走近几步,看着白雪霁红肿的眼眶和苍白的脸,低声道:“你做得很好。夏将军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白雪霁看着他,这位新任的右相,她儿时的玩伴,今日朝堂上为她挡住明枪暗箭的盟友。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哽咽的:“谢谢你,桧之。”
薛桧之眼神复杂,似乎想抬手拂去她脸颊的泪痕,指尖微动,却又生生忍住,只低声道:“保重。后面的事,钱东家会帮你。”他微微颔首,转身走向等候在一旁的相府马车,紫色的车帘落下,隔绝了视线。
白雪霁怔怔地望着马车远去,心中百感交集。就在这时,一辆低调的青呢马车无声地滑到她身边。
车帘掀起,露出钱七郎那张俊美却带着一丝紧张的脸。
“外面凉,快上来。”
言简意赅,语气无比柔和。
白雪霁眼眶发红,好不容易憋住的泪珠终于落了下来。
钱七郎温柔一笑,他走下车,将一件厚厚的狐裘裹在她身上,大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怎么那么凉呀?”他低下头,捧起她冰凉的双手放置在自己胸口,替她呵气取暖,然后慢慢地牵她钻进了车厢内。
“还好吗?”他低声问。
“嗯。”白雪霁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感受着那令人安心的温度,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眼泪再次无声滑落,“夏叔……终于……”
钱七郎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拥住她。
马车平稳地驶离宫门,将那座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风暴的权力中心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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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江都城迎来了久违的暖阳。冬日的阳光照着白墙青瓦,也照在城外青山之上。
夏翊的墓前已被钱七郎提前安排人修葺一新,青石墓碑上“忠毅公夏翊”几个新刻的大字熠熠生辉。
白雪霁穿着一身素白,孤身立在墓前。
没有哭号,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凝固的石像。许久,她才缓缓伸出手,颤抖着抚上那冰冷的名字。
“夏叔……”两个字出口,如同开启了一道无法关闭的闸门,积蓄了七年的痛苦、委屈、愤怒、迷茫、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思念和此刻……这终于到来的、迟到的清明,轰然决堤。
她猛地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额头抵着墓碑,放声恸哭。
哭声撕心裂肺,在空旷的山林中回荡。
一幕幕从白雪霁的脑海中闪过:娘亲未合上的眼、云垠村杀人的雨夜、流浪路上的草席摊子、落英阁来来往往的人潮、舜华堂唇边凝笑的玉美人、江都夏府温馨安慰的三年,而后是噩梦般的夏夜、戍边陈春流血杀贼、淮安陈记粮铺的封条、朝不保夕陪着吃苦的陈婶……
此刻的她,不再是御前那个字字铿锵、锋芒毕露的白娘子,只是一个终于能把沉甸甸的哀伤和疲惫释放出来、在亲人墓前痛哭的孩子。
“夏叔……我做到了……您看见了吗?”
“……我等这一天……太久了……”
“……夏叔……我好想你……”
钱七郎站在是十步以外,听着那悲痛欲绝的哭声,深邃的眼眸中满是疼惜。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站着,为她挡住身后的寒风。
直到哭得声嘶力竭,几乎耗尽力气,白雪霁才在钱七郎的搀扶下,一步三回,离开了长眠着夏翊的土地。
她没有回暂住的客栈,而是让车驾停在了一座熟悉又陌生的府邸前——江都夏府。
紧闭的大门上,曾经象征抄家封禁的猩红封条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两道深浅不一的印记留在门板上,诉说着过往的污秽。
门环也被擦拭得锃亮。
白雪霁推开沉重的朱漆大门。以为被搬空的房间里,简单的家具整齐摆放,虽然不复当年,却干干净净。
府内,庭院整洁,回廊干净,草木虽在冬日略显萧瑟,却修剪得整整齐齐,不见一丝荒芜破败。
“这……”她惊讶地看向钱七郎。
钱七郎嘴角噙着一丝浅淡却温柔的笑意,牵起她的手往里走,直至走到庭院深处那棵记忆中的老杏树下。
冬日的杏树只剩虬劲的枝干,在阳光下投下斑驳的疏影。
“早就买回来了。”钱七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暖意,他抬手拂过粗糙的树干,“当年在临州为你置下宅院时,就想着,总有一天,会陪你回来。这里不能破败着等你,该干净明亮地接你回来。”
他顿了一下,低声道:“就像……夏将军还在时一样。”
白雪霁眼中瞬间涌起热泪,她抬头看着这棵伴随她少女时光的大树。
阳光透过枝丫,恍惚间,仿佛看到树下一个高大的人影,正指点着一个扎着总角小辫的少女练剑。
“这里……夏叔以前常在这儿喝茶……”她喃喃道,指尖划过树皮上的某处凸起,那是她小时候刻下的一个歪歪扭扭的“夏”字。
她靠在树干上,仰头看着光秃秃的树枝,阳光刺得她眯起眼。
“夏叔……他老说我胡乱绾发,说等我及笄,定要送我一个像样的。”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虚幻的笑意和浓得化不开的伤感,“说让我戴上,就可以个体面的大姑娘了……我那时候整天就惦记着……可他走了……走之前就,就,就怕回不来,给我埋在树下了……”
说到这里,白雪霁再次泣不成声,“那只头钗,我都还没……没戴过呢……”
钱七郎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
“回到临州,”低沉的嗓音带着郑重的承诺:“我帮你戴上,可好?”
白雪霁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却看清了男子眼眸中认真和决心。
“好。”她点了点头,嘴角终于绽开一个含着泪花的、释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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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派覆灭,朝局初定。
临州城仿佛从一场血雨腥风中挣脱出来,表面恢复了歌舞升平。薛桧之与太原王氏嫡女王韫的婚期,在各方瞩目下终于临近。这场联姻,是新贵右相巩固权位、融入顶级士族的关键一步。
大婚前夜,月色清冷。薛桧之避开所有耳目,在一处僻静的湖畔水榭约见了白雪霁。
白雪霁看着月色下长身玉立的薛桧之,他身着常服,冠玉般的面庞上不见平素的温润儒雅,反倒是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桧之。”
听见她的呼唤,他转身看向她,嘴角勉强扯出一丝微笑,可眼中却满是压抑。
“你怎么了?”白雪霁有些担忧。
“雪儿……”他声音低哑,几乎听不清,“明日……婚礼……你不必来了。”
白雪霁微微一怔:“为何?桧之,我们早已如同亲人了。你大喜的日子,为何不让我去道贺?我还备了礼……”
“亲人……”薛桧之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苦涩至极的弧度,近乎呢喃,“是啊,亲人……”
他抬眸,深深地凝视着白雪霁月光下纯净的脸庞,那目光复杂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藏着深不见底的汹涌。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倦和脆弱,“我不想在你面前,和旁人一起穿着那身大红喜服。这会让我觉得,格外荒唐,格外……难以忍受。”
他目光灼灼,几乎要灼痛白雪霁,“雪儿,你可明白那种感觉?越是真心想珍惜的人和情,越是会被所谓的‘大局’逼成最讽刺的样子?”
白雪霁听着出他话语的悲伤和绝望,心头钝痛。
幼时在云垠村,他也是这般隐忍,将所有委屈藏在心底。想来,这场世家联姻也并不是他所要的吧。
她压下心头的酸涩,用力点点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明白了。桧之,你若不想我去,我不去便是。你莫要有太大压力,王家小姐定是极好的……”
话未说完,她就被猛然被对方涌入怀中。
那力道之大,让白雪霁几乎有些喘不过气。可她没有挣扎,只安静地靠在他胸口,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和身体不易察觉的颤抖,甚至也情不自禁地回抱了一下。
“桧之,只愿你……能事事顺遂,平安喜乐。”
薛桧之将脸深深埋进她带着清淡皂角香的发间。
她看不见,他泛红的眼角。她看不见,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了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破碎低语。
“雪儿……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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