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假过后,女学正式增设了射御课。
据说是长公主尚武,将于下月中旬亲率王侯公卿前往西山进行春蒐围猎,一扫朝堂疲敝。学宫上下为迎合政令,这才重开骑射以完善六艺,强健士人体魄。
教场内,沈荔与崔妤各领一队女学生教授骑射。
其中有一名唤“祝昭”的寒门女学生颇有天赋,在同窗还需踩着墩子方能勉强上马时,她已能扬鞭驭马绕场避障,飒爽英姿惹来少女们一阵高过一阵的艳羡欢呼。
问她有何诀窍,这位有着可爱包子脸的小少女将马鞭往肩上一搭,扬着下颌自信笑道:“我以前经常骑牛,马儿虽快,却比牛背稳健多了!”
当今士人放浪形骸,坐牛车也并非什么稀奇事。
王祭酒就素爱附庸风雅,时常驾着一头骨瘦嶙峋的老牛慢吞吞在街上闲逛。
就连阿兄沈筠的东厩中,亦养着两头器宇轩昂的青牛。
彼时沈荔并不知晓,祝昭骑的牛乃是真正的田舍耕牛。
她注意到角落里那个心神不宁的少女——
江月柔自行刺萧燃未遂后,状态便一直不对,时常一个人恍惚走神,连和好友祝昭说话时亦是心不在焉。
沈荔知她心结未解,遂趁自由练习的契机,让祝昭先教其他少女上马控缰,自己则寻了个更换马具的借口,将江月柔领去了僻静无人的藏库。
大概猜到沈荔要问什么,又许是藏库勾起了她当日的记忆,江月柔低着头,渐渐红了眼眶。
“我恨他!河东江氏沦落至此,全都是拜他所赐!”
江月柔咬了咬唇,泪水涌了出来,又被她倔强地大力拭去,“三年前,若非他一意孤行,部署失误,我的两位阿兄也不会连同三万精兵枉死战场!兄长们视他为刎颈之交,不惜忤逆父母也要追随他建功立业,却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阿父、阿母饮恨而终,一夜家破人亡,只留我一介孤女如浮萍无根寄人篱下……”
她恨恨道:“夫子,您明白这种丧亲之痛吗?”
“我明白。”
江月柔愕然抬首。
沈荔捻帕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痕,垂眸平静道:“很多年以前,我亦亲眼目睹至亲与亲如家人的随从命丧贼人之手。这般锥心刺骨之痛,我同你一样懂。”
未料琼琚无瑕般完美的王夫子,亦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伤痛。江月柔忽而有了一种被理解的委屈,肩头微颤,又怔怔滚下泪来:“那……您恨过吗?”
沈荔轻轻颔首。
“有很长一段年岁,我都十分怨恨那个将母亲气走的人,若非如此,母亲也不会遭此横祸。但后来渐渐明白,我真正的仇人,应是那些手持利刃的凶徒。”
沈荔并未苛责她什么,只是以自身最不愿触及的过往告诉她,“最难的从不是以直报怨,而是生者背负亡者的夙愿负重前行。若那日丹阳郡王将你当做凶徒毙于掌下,你可曾想过,如何面对散尽家财托孤的双亲呢?”
是啊,就算杀了萧燃又有何用?
斩杀她兄长的敌人并不会受到半分的惩戒,反会令大虞损失一员的悍将。
“学生其实,一开始并未想行刺。学生只是想问他一句:封城血战,白骨积山,他可曾对着三万枉死冤魂伏罪知悔?”
可他脸上不见半点的愧疚,身躯嵌在藏库的暗影中,冷冰冰反问她:本王何罪之有?
凭什么?!
凭什么将士血洒疆土、埋骨他乡,不明不白地死在他错误的战略中,他却能像没事人般封王进爵,享受着一呼百应的荣光!
那一瞬,积攒多年的怨恨淹没了她的理智。
她攥住准备已久的裁纸刀,狠狠朝他刺去!
萧燃甚至没有躲,只略一偏头便避开了她全力刺出的一招。
他的眼神不带丝毫感情,如同在看一只螳臂当车的蝼蚁,是一如既往的狂妄自大、冷酷强横!
江月柔刺了个空,踉跄几步,握着裁纸刀的双手不住颤抖,那是面对死亡压迫时、身体本能的战栗。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王夫子的声音。
不知为何,萧燃竟然分了神,似是在顾忌什么。
就趁此时,江月柔再次扑了上去,刀刃只来得及划破他的外袍。
“对不起,王夫子。您教学生要明礼守心、慎独于行,学生却满腔恨意,险酿成大错……学生实在有负夫子教诲。”
发泄出积压在心头的怨恨、惶恐与迷茫过后,江月柔的神色终于平静了下来,仿佛在等待最后的裁决,“您会揭发我吗?”
在诸多学子眼中,王夫子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因其学富五车、渊清玉絜,敢鸣不平之事,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她其实也只是个和学子们一般年纪的纤弱少女。
正因身处清流,王夫子在学宫的处境并不好。
若检举自己的这点破事,能为清正公允的王夫子挣得一份功勋,那么她愿意——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她虽是女子,骨中却也流淌着恩怨分明的少年血性。
她握拳昂首,俨然一副视死若归的神情,看得沈荔深感莫名。
“不会。”
沈荔温声道,“虽有行差踏错,然以弱击强,未至不可挽回之地。何况,丹阳郡王已决意不再追究此事。”
“他?”
江月柔睁大眼,面上满是被仇人赦免的羞愤,“夫子怎知道他不再追究?他会这么好心?万一只是撒谎呢?万一会事后报复呢?”
“……”
怎么确定萧燃不再追究这事,沈荔无法同她解释。
总不能说是前夜在寝房床下,萧燃亲口告诉她的吧?
“他若要治你的罪,在藏库时便不会替你遮掩。”
沈荔微微一笑,轻眨眼睫道,“如今你知道了我的过往,我也知晓了你的秘密,不如彼此为对方守口如瓶,如何?只是以后,万不能行此冲动之举了。”
她与夫子是交换秘密的人了,夫子竟如此信任她!
压在胸口数日的巨石终于被挪开,如见天光。
江月柔没忍住泪盈满眶,“呜”地一声将沈荔拥了个满怀,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响亮哭嚎。
半刻钟后,擦干眼泪的江月柔抱着鞍鞯出了藏库。
行至角门处,还不忘回首朝她挥了挥,全然不复方才的阴郁沉闷。
沈荔轻舒了一口气,刚落锁下阶,便见一只皮鞠自墙外飞来,骨碌碌滚至她的裙下。
抬首一瞧,只见萧燃支腿坐在墙头,手臂随意搭在膝上,正勾着笑看她。
午后阳光正浓,泼了人满身,少年墙头的剪影仿若烈焰腾烧,耀眼得近乎灼目。
沈荔不自觉晃了晃神,听萧燃微痞的声音传来:“沈荔,帮我捡一下鞠!”
他将她的真名咬得极轻,但沈荔还是紧张了一瞬。
见四下无人,她这才稍稍放心些,弯腰抱起那只沾满尘灰的皮鞠。
噫……
沈荔蹙眉,纤指颇为嫌弃地翘起,快速朝墙头一掷。
雍容雅步的王夫子显然不擅长同野人一般隔空抛接物品,力道不足,那只皮鞠飞至半墙高便要落下,被坐在墙头的萧燃以足尖轻巧一勾,便再次飞起,稳稳落在他的掌中。
“瞧,郡王在接绣球呢!”
墙外传来少年们的嬉笑声,有人扬声道,“郡王接了谁家女郎的球啊,怎么还不舍得下来?”
“滚!”
萧燃笑骂一声,将手中的皮鞠朝墙外砸去,惹得那群少年抱头鼠窜。
“过两日旬假,你自己回府,不必等我。”
萧燃撑着墙头的青瓦起身,抬手拂开头顶茂密的枝叶,“王府的马车候在老地方。”
没头没尾交代完,他挑眉一笑,松开压着枝叶的手。
枝条簌簌抖动,墙头身影已消失不见,唯余满地斑驳的树影摇曳。
自那晚坦言过后,萧燃与她之间似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这样一个人……
沈荔忍不住想:这样一个狂到眼底藏不住半点阴霾的人,真的是那个背负三万同袍性命而不知悔改,好战嗜杀又心狠手辣的大虞煞神吗?
……
四月雨水渐丰,上一刻还是清风送爽,下一刻便淅淅沥沥飘起了雨丝。
归府的马车停在后门小巷,沈荔仰首看着教司署檐下的雨幕出神,正思索该如何避雨而不狼狈地走完从教司署到后巷的这段路程,便听一道清朗的少年音传来:“夫子可是忘了带伞?”
沈荔闻声回首,只见一个约莫十七八岁,遍身珠玉绫罗、长得白白净净颇具富贵气的世家少年被家僮仆役簇拥着而来,华贵的绫罗绸缎竟连半分风雨也不曾沾染。
沈荔认得这张脸,是她教过的太学生,但她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
她过目不忘的本事仅限于文字上,而太学里的世家子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装扮,一堂课上近百人,她总是无法将他们的脸与名字准确地联系在一起。
少年并未察觉她的迟疑,热忱地命下人给她送了伞。
伞柄为镂花的象牙嵌玉而成,温润而华贵。
“多谢。”
沈荔还是没能想起他的名字,只好道,“旬假过后,你来教司署取伞。”
“何需再取?一把伞而已,赠予夫子便是。”
环佩满身的少年拢袖一礼,露出青涩腼腆的笑来,又被仆从们簇拥着远去了。
伞必定是要还的,学宫女师用不了这般名贵的物件。
如萧燃墙头所言,王府的马车果然在后巷候着,而他本人并不在。
或者说,他今日一整天都没来学宫。
夜间忽而风雨大作,雨水倒灌檐下,几乎快浇灭王府的灯笼。
窗外侍从来回忙碌,沈荔也无心读卷,索性披衣下榻,问廊下值守的侍卫:“文青,你们殿下呢?”
潮湿的夜风扑面而来,廊下灯影狂乱。
文青谨慎道:“回王妃,殿下有事外出,若顺利也要次日凌晨方回。”
什么样的急事,需在如此糟糕的雷雨天去办?
沈荔拢了拢外袍,没再继续追问。
按理说,萧燃不在,她免于同室而寝的尴尬,应该会睡得香甜些。
但事实上,这一夜她过得并不安稳。
惊雷炸响,隆隆滚过天际,沈荔在一片煞白的电光中猝然惊醒。
窗扇半开,冷风灌入内室,搅动床幔翻飞。
室内仅一盏纱灯尚存,幽暗的昏光映出窗扇上张牙舞爪的树影,沈荔隐隐听到了里间衣室传来的窸窣声响。
她扶了扶尚未清醒的脑袋,昏昏沉沉听了片刻,下意识赤足下榻,循声而去。
又一道电光劈下,满室皆白,照亮了衣室的纱帘那道正在翻箱倒柜、浑身湿透的黑色身影!
是谁?!
他如何进来的!
沈荔的瞌睡瞬间飞散,睁大眼连连后退,刚要唤人,便见那黑影一个箭步冲来,捂住了她的嘴。
“是我。”
腥潮的水汽扑满而来,一双熟悉而清亮的深邃凤眸逼近,压低声音道,“我来找两件换洗的衣物,别惊动傅母。”
“唔……”
是萧燃?
轰隆——
惊雷滚过,煞白的紫电映亮萧燃那张棱角分明的冷白俊颜,也照亮了他黑甲武袍上不断滴落的暗红色水流……
血,好多的血!
沈荔才放松下来的身躯又猛然绷紧,瞳仁震颤间,殷红的血流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侵入她的视野、灌入她的鼻腔,勾起了她十一年前内心深处最尖锐的疼痛!
嗓子好紧,几欲窒息……
沈荔颤巍巍抬指按住喉咙,毫无血色的唇如涸泽之鱼般张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沈荔?沈荔!”
冷汗濡湿了少女苍白的脸庞,萧燃很快发现了她的异样,慌忙松手,试图扶住她不住轻颤的肩头,“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沈荔却是如见梦魇,猛然避开,转身跌撞退去外间。
萧燃的指节僵在半空中,刚追出一步,复又顿在了原地。
她厌他。
萧燃望着衣袍和发梢滴落的淡红雨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本非同路人,还真以为同寝几次,就能消弭偏见化敌为友了?
方才,她看他的眼神里,分明只有浓浓的惊惧与嫌恶。
沈荔合拢帐纱,以绸被拥住自己,那股糊住嗓子的血腥气才渐渐消弭,不由伏在床沿,如溺水之人般大口喘息起来。
新鲜空气涌入,堪堪压下险些复发的旧疾。
窗扇被风雨吹得吱呀作响,萧燃没有再追上来。
他穿着武袍铠甲,身上并无明显伤口,那么那满身浸染的血腥气便只能是别人的——
杀人,这的确是适合在风雨之夜干的“急事”。
可眼下无战事,他所杀的能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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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15章 绣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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