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荔寻了块干净圆整的石头,靠着枝干虬结的参天古树坐了下来。
与萧燃旺盛的精力不同,她的体力只能支撑这具柔弱的身体行动半个时辰。反正迷路了,与其无头苍蝇似的在林中乱转,不如寻个显眼之处等阿兄来接。
林间多碎石,走了这么久,便有难言的尖锐酸痛自足底蔓延,使她每一步都仿若踩着刀尖,走出的热汗被山风一吹,便渗出丝丝凉意。
沈荔摘下幂篱抱在怀中,下颌抵在幂篱的边缘处,陷入了目光呆怔的放空状态。
人在疲倦之时,情绪也易决堤,诸多刻意压制的念头便争相浮出脑海。
要不和离吧,她想。
而今王家之祸已平,沈氏为兰京世家之首,亦有辅佐先帝之功,长公主不会贸然动之……只待阿兄今年顺利升中书令,便再无可掣肘她的窘境。
届时她以潜心治学的由头去伽蓝寺中挂名出家,从此专心传道授业,便可名正言顺地摆脱这段名存实亡的联姻。
她与萧燃无一契合之处,龃龉难入,迟早会走向分崩离析——
就像父亲和母亲。几十年前兰京沈氏与琅琊王氏的联姻可谓轰轰烈烈,人人都说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可结果如何呢?
争执,互伤,彼此算计,聚少离多,为了各自家族的利益吵得天翻地覆,最后在一场大雪中走向无可挽回的覆灭。
世家大族身上要背负的东西太多,夫妻不能同心,就连维持面上的相敬如宾也是奢侈。
沈荔不愿像母亲那样带着满身伤痛离去,若曲终有散,则更应做好全身而退的准备。
暮色侵袭大地,明媚的山林霎时变得阴森可怖,间或传来几声怪鸟的鸣叫。
一定要和离。
沈荔俯身抱紧自己。没由来的,眼眶泛起些许酸涩。
好冷……
刚刚是什么东西飞过?背后会不会有野兽在窥伺?
过去几刻钟了?阿兄会找到她吗?
正抿唇强撑之际,身后的乔木丛中忽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沈荔浑身一颤,汗毛瞬间立起,不自觉朝后缩了缩,指尖握住身侧的一块棱石。
她僵硬地瞪大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犹在簌簌抖动的枝叶,心脏几欲跳出喉咙。
下一刻,一条细长的灰影自丛中跃出,朝着她兴奋地汪了两声。
继而鞭影循声劈下,断枝纷飞间,空中盘旋的鹘鹰尖唳一声,一个俯冲稳稳落在红袍武将的肩头。
萧燃一手捏缰,一手握鞭托着鹘鹰,胸膛犹在起伏不定。
见到树下的沈荔,他满眼的焦灼这才稍稍平复下来。
矜贵端庄的少女抱着幂篱坐于石上,袖纱破损,发髻凌乱,散落的青丝粘在冷汗浸湿的苍白脸颊上,睁着一双又惊又惧的眼看他,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萧燃已忘了两刻钟前他们还在争吵之事,心蓦地一沉,下马快步朝她走去。
“你没事……”
谁知沈荔一见到他,仿佛瞬间燃起了力气,起身就往外走。
太难堪了。
少女汗湿的脸颊通红,被此时最不想面对的死对头撞见自己这般狼狈失礼的模样,实在是太难堪了。
谁来都可以,至少不要是萧燃!
“你去哪儿?沈荔!”
萧燃快步追上她,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喘息道,“你走反了,路在那边。”
沈荔脚步一顿,转了个身,这次总算没走错。
“赤晔还未完全认主,怠慢了你,我已训斥过它了。”
萧燃扫了一眼她的神色,语气更谨慎了些,“山林路险,你先上马。”
“我也不是故意丢下你不管,以为你会跟上来,故而就在林道上等……”
萧燃环顾四周景象,低声咕哝了一句,“林子一共这么点大,你能完美避开所有的出路,也不失为一种本事。”
他不说还好,一说沈荔埋头走得更起劲了。
萧燃只得放飞护臂上的鹘鹰,牵着两匹马快步跟上。
“天快黑了,上马再说。”
“沈荔,上马。”
得不到回应,少年松开缰绳拉住了她的手。
指间陌生的,男人的温度。
沈荔愕然回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觉身体一轻,整个人如同一只柔软的麻袋般被萧燃扛在了腋下。
而且还是脸朝下的姿势,四肢无力地垂坠着。
“萧燃,你!”
沈荔一生中鲜少有这样的失态,热血因羞恼而冲上脸颊,徒劳地蹬了蹬腿。
“别动,掉下去了我可不管。”
萧燃轻轻松松抗着她朝马匹走去,继而掐住她的纤腰朝上一举,强行将她送上了马背。
沈荔下意识扶稳马鞍,萧燃已翻身上了另一匹黑马,一手驭马一手替她牵着赤晔的缰绳,长腿轻夹马腹,朝密林出口行去。
虽然沈荔打定主意要和离,但眼下从行走的马背上跳下也不现实,只得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扭过头不说话。
二人并辔而行,良久的岑寂,唯余马蹄踏叶而过的窸窣声响。
“还生气呢?”
萧燃不动声色将她的马牵过来些,朝前一指,“我真的就在那条道上等你,你看,很近是不是?”
沈荔朝远处隐现的小道看了眼,又收回目光,良久道:“是殿下先与我起的争执。而你我之间的歧路,远非眼前这一条。”
这话有点“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
萧燃明白,沈荔与他立场不同、性格相悖,这样的分歧以后时常会有。
他薄唇微动,刚想再说点什么,便闻空中一声刺耳的鹰唳,惊飞几只林鸟。
“等等。”
萧燃忽的凝了神色,驭马向前,抬臂示意沈荔退后,“有情况……”
仿佛印证他的猜测,林子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有人大声疾呼:“有人行刺长公主,护驾!护驾!”
几乎同时,密林深处数点寒芒显现,箭矢疾速排空而来!
沈荔震悚:刺客的目标不仅是长公主,还要连同萧燃一起赶尽杀绝!
他们自峭壁绕道潜入密林中,不趁千骑角逐的时候动手,而是挑了日薄西山的归程之际骤然发动伏击,就是算准了长公主一行已人困马乏,无力应战……
可他们低估了萧家人。
战马嘶鸣,但见刀锋掠过眼前,将箭矢尽数斩落。
“下马,躲起来!”
萧燃沉声说毕,回刀入鞘,旋身间已抓起马背上悬挂的良弓箭囊,拉弦如满月。
锁定方才箭矢飞来的方位,赶在第二批箭矢到来前,松指!
三箭齐发,沈荔很快听到密林深处传来的,重物坠地的闷响。
她下了马背,寻了处树干遮蔽身形。
不管私下如何置气,在面临共同的险境时,她必须与萧燃同气连枝。
有凌乱的马蹄靠近,看清来人,萧燃重新挽弓的手凝了凝。
远处数骑飞奔,是萧青璃且战且退,领着女卫和数名卷入刺杀的文臣冲出重围。
正值暮色四合,敌暗我明,按理说,萧燃的箭术并不占优势。
但很显然,战场上的萧燃没有道理可言——他只稍稍调整目标,便一箭射穿即将追上的两名黑衣刺客。
“元照!”
萧青璃也看见了他,踩着马镫回身连开数箭,喝道,“弩手只是诱饵,暗处还有刺客!”
果然,数名手持长刀的黑衣刺客如鬼魅般悄无声息跃出,朝萧燃扑去!
弓矢不适合近战,萧燃以弓弦勒断第一名刺客的脖颈,第二名刺客的尖刀便已砍至面前。
他侧身避过,手中的弓弦也随之绷断,在黑夜中划过一道银蛇般的细光。
就在此时,沈荔听到了身后传来脚步碾碎枯叶的、极为轻微的碎响。
回身的一瞬,清寒的刀刃几乎擦着她的鼻尖劈下,卡在了她方才藏匿的树干之中——
原是有刺客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潜伏身后,想挟持她为质,逼萧燃就范。
见行踪败露,那三名刺客不再躲藏,举刀再次冲了上来。
“沈荔!”
萧燃眸色一变,掷出断弓击中其中一名刺客,但紧接着第二、第三名已掠至眼前。
千钧一发,箭囊耗尽的萧青璃抓起女卫的长槊,喝道:“元照,接着!”
长槊破空而来,稳稳落在萧燃掌中。
一瞬间,他的气势变了。
如虎得翼,如龙入水,槊尖长刃在月下划过一道清亮的弧光,碗口粗的林木排排齐断。
一同齐断的,还有那三名刺客的脑袋。
刀刃落地,三具无首尸身扑通倒地,血溅三尺,毒花般落满沈荔一身。
温热的,粘稠的,腥臭的鲜血。
令人作呕的气味直往鼻腔钻,一层层糊住她的喉管,扼紧她的颈项。
她朝后跌坐在地,颤栗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沉入水底般,嘈嘈杂杂听不真切。
“沈荔!沈荔!”
有谁在大声唤她,那张年少冷峻的脸上写满了焦急。
可她说不出话,一如十一年前那般,彻底丧失了语言能力。
“女郎,女郎!”
是商灵闻讯赶来,慌神道,“糟了,女郎莫不是旧疾复发了!”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宿敌抱着她穿过林海伏尸,用从未有过的失控语调厉声喝道:
“快,去叫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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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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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 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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