拗不过陈幼妹的撒泼打滚,许微澜只能答应她去西瓜地……隔壁的树下观赏姐妹俩摘瓜。
陈幼妹兴高采烈地给她拿草帽,还要帮忙戴。
“我自己来吧。”许微澜伸手。
陈幼妹却不依:“俺帮你,你不会。”
戴草帽有何难?许微澜心想,还是顺从地蹲身,她比陈幼妹高半个脑袋。
这么一蹲,两人呼吸交错。
陈幼妹的脸肉眼可见攀上红晕,连耳根都未能幸免,不算白皙的皮肤里透出粉,十分突兀。
出于关心,许微澜问了一嘴:“很热吗?”
“没……没有啊……”
“脸怎么红了?”
陈幼妹这下手一哆嗦,系三次才把带子成功系好,然后飞快往前走。
徒留许微澜在原地思考了会儿,才默默跟上。
夏季的午间还是热的,许微澜坐在树荫下,帽子从头顶摘掉,被当成扇子给自己扇风。
陈幼妹和陈二妹蹲在瓜田里有一小时了,两人正用剪子绞断瓜藤,一个个大胖瓜落入背篓里,沉甸甸的。
虽然有一丝丝微风,且在树下,可还是热。
渐渐的有些呼吸困难。
许微澜觉得还能坚持会儿,结果身体说不行。
明明由内到外的热,手脚却冰冷僵直,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所剩无几。
她忍着耳鸣望一眼远方。
陈幼妹她们的身影在绿色中穿梭,擦过大簇大簇野花,欢笑声不断。
还是算了……
许微澜微乎其微的情商里,独独有一条谨记于心:不要麻烦别人。
手从腹部滑进草从,打断了几只蚂蚁的交流,它们纵横交错在指缝间。
许微澜不爱出门的最大原因就是病弱,温云苒曾经也热衷拉她去到处溜达。
可她就是个麻烦的人,走会儿歇会儿,时不时就缺氧头晕喘不上气,去到外面顶不住风吹日晒,总要人不断照顾。
没有人会和温云苒一样,毫无怨言地照顾她一年,五年,十年,甚至可能要一辈子。
许舟和安柔不会,余晓年也不会。
她更不能总让温云苒操心。
倒下前许微澜还听见陈幼妹兴高采烈呐喊着说找到一颗完美西瓜,冰起来肯定又脆又甜。
她想起身同她们一起笑,却徒然陷入黑暗,做了个从前常有的梦。
一如既往的小孩视角,奶奶去世,下着大雪,许舟和安柔从车上下来,有司机替她们撑开伞,将白雪隔绝。
老人的葬礼十分简朴,一口棺材,几束鲜花,以及村里人凑钱请的师傅念经超度。
许微澜倚着门偷看,没看多久就被带走,带到父母面前,要她上车回南城。
陌生的人,陌生的环境,许微澜很害怕,躲在角落不说话也不见人。
家里有个男保姆,无人的时候对她很凶,会用脚踢她,做饭不好吃,还总给她吃剩饭冷菜。
后来许微澜忍不住告诉了安柔,安柔决定辞退男保姆,但妹妹们习惯了他,夜里总吵着哭着要男保姆哄,吵得家里不得安宁。
许舟黑着眼圈对抱许微潋的安柔说:“真是麻烦,一接来家里就鸡飞狗跳,早跟你说了,乡下养大的孩子野,没家教。”
安柔也累,疲倦的声音像老旧唱片:“……妈去世了,总不能让孩子一个人吧,当初是咱们丢下澜澜出来创业的。”
“不赚钱那都别活了?”许舟不耐烦道:“现在日子过得好还不是因为当初舍弃得好?”
安柔哼着歌儿不吭声。
终于把怀里的小姑娘哄睡,许舟看她的眼神很温柔,说的话却冷漠至极:“得好好教一下,这些年不在我们身边,鬼知道打得什么心思,哄得妈立遗言非要我们带走她,财产肯定是小潋和小漪的,她别想拿分毫……”
“好啦,澜澜才六岁懂什么遗产?”安柔打断道:“她也是咱们的孩子,你别太偏心。”
“怎么是我偏心……你敢说你不偏心?一只鸡就俩腿,你分给她吃了吗?你不也堤防着她,怕她欺负小漪小潋?”
安柔无言以对。
许微澜全程看着,小小的脑袋里有个模糊又深刻的概念:她的爸爸妈妈,似乎不太喜欢她。
镜头拉到上学,许微漪和许微潋在火箭班,成绩更好的许微澜却在普通班,老师提议交换,放学后,许舟难得将她喊去书房。
这也是许微澜第一次知道许舟喜欢书法。
“你的名额让给妹妹们,在普通班你也能学习不是吗?妹妹成绩不好需要加强,澜澜,你很聪明,懂爸爸的意思吧?”
七岁点大的孩子已经会看眼色,许微澜顺从地点头,第二天跟老师说她自愿留在普通班。
许舟很满意,带许微澜去吃麦当劳。
尽管这顿麦当劳是许微漪吃剩下的,连可乐也只有半杯。
在那个家里如履薄冰数年,许微澜越来越阴郁,初中毕业升到高中,没等许舟提出,她就自觉要求住宿。
许舟巴不得她走,家里没有位置,四个房间,一个主卧,两个次卧,剩下那间马上要装修成许微漪的电脑房。
许微澜人生中第一张属于自己的床,是学校宿舍一米二的小木板。
安柔对她好些,一个月总会抽出两三天来学校看看她,给些生活费。
许舟一次也没来过。
许微澜过的第一个生日是余晓年给她办的,那天也是第一次吃蛋糕,第一次吹蜡烛。
闭上眼,华光熄灭,许微澜的心愿是,明年,能和余晓年有个家就好了。
大二开始,许微澜拿到奖学金,一万七,自己留了七千,给许舟打去一万。
讽刺的是钱最后自动退了回来,许微澜把钱交给安柔,说是“还的”。
大学毕业典礼,安柔带着妹妹们来参加,结果因为太久不见,她们都有些尴尬。
许微澜半死不活的性格初见端倪,没有嘘寒问暖,没有小时候的讨好卖乖。
她让她们别再来,互不打扰才是最好的结局,其实说得很温和,但安柔又震惊又伤心,回去痛哭了一场,惹得许舟打电话来破口大骂。
骂的内容记不太清,许微澜只记得自己全程一言不发,就像以往一样。
她的各种奖杯还在家中,许微澜最后一次回去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全部丢进了垃圾桶。
实习前的某次答辩,谈《与家庭的深度》。
许微澜想了半宿才得出结论:
其实我不了解她们,其实她们不想了解我。
这门课挂了,成为全A里唯一的零分科目。
她的沉默顺从无法成为生存之道,更无法融入新世纪的社会,就像无法融入那个家。
一晃十几年,许微澜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能怎么活,所以作罢。
“微澜。”
在做梦,许微澜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倒很想醒来,身体依旧不受控。
“微澜,俺错了。”
许微澜分辨出是陈幼妹的啜泣声。
“娘,她不会醒不过来了吧?”
“瞎讲什么!林医生说烧退了就成,你去把西瓜搁井里头镇着,一会儿微澜醒了刚好解渴。”
“还有药,药煨着吗?四碗水烧成一碗,过十遍滚,别把火调大烧干咧。”
“俺知道,对了娘,西瓜是不是不可以冰?这忽冷忽热的,肠胃受不住啊。”
“噢也对,那切一半放阴凉地儿,别给吃热的了,林医生说有点中暑,天儿多热啊多热啊!你个死丫头非拉着人出去瓜地。”
“娘!娘!俺知道错了呜呜呜呜……”
许微澜想帮忙说几句,喉咙疼如刀割,于是躬起身体猛咳了出来。
陈家人六个人皆松口气。
“醒了吗!醒了吗!”陈幼妹拨开陈冬生,睫毛上挂着泪珠:“微澜,你醒了!”
许微澜不适应高强度光线,头顶就是灯泡,她单眼眯着,见陈大妹把灯泡往后头移了移。
一坐起身,额头上的毛巾掉进怀里,温温的。
整个家上下都像晕倒前在手上盘旋的那群蚂蚁,各自有分工。
“妹儿来端碗温水,药完事了吗?”
“完事啦!”陈二妹的声音渐渐到跟前:“四碗成一碗,煮之前用烫水过了十遍。”
陈红梅接过吹吹,递到许微澜唇边:“慢点儿喝,小心烫咧。”
药散发苦涩的气味,惹得最不爱吃药的陈幼妹狠狠皱眉。
她看着许微澜面不改色地一口气喝光,殷切地拆开冰丝奶糖塞进对方嘴里。
刚喝完药的口腔热气未散,许微澜冷不丁含了口冰凉,紧接着舌尖甜丝丝的,是薄荷混淆牛乳的味道。
倒确实不苦了。
陈红梅重新拧块新毛巾覆到许微澜面上轻柔地擦拭,见她眼神黯淡,边擦边哄:“躺一躺就不打紧嘞,人哪没个三灾八难,吃药歇息就好,有啥子不舒服就跟俺们说。”
母亲的言语和母亲的手臂是世间最宁和的港湾,连同隔着布料蹭在皮肤间的老茧,也在此刻变得柔软。
许微澜任由陈红梅擦着,却又在片刻后,忽然摁住那块游离的方巾,把脸埋进去。
大家看不清她的表情。
安柔没有为许微澜擦过脸,她偏爱许微潋,一只鸡,大腿给许微潋,小腿给许微漪,一排饮料,妹妹们两瓶,她一瓶。
许舟自然更加漠然,甚至不曾出现过笑颜,永远是一双锋利割人的眼睛。
许微澜不明白的。
这样的问题,想了二十年也没想明白。
她今年二十七岁。
许微澜依然埋着脸。
“咳。”看了半晌的陈壮呛口烟,说:“俺去打点水,冬生,你跟爹一起。”
陈冬生刚想拒绝,见陈壮挤眉弄眼,话到嘴边拐个弯儿:“好咧爹。”
爷俩出去外头,陈冬生压着嗓子问:“咋了爹?屋里头不能待嘛?”
“蠢小子!”陈壮用烟杆敲他:“难怪二十二了还娶不着媳妇,没看人姑娘哭呢?俺俩大老爷们儿搁那杵着像啥话,你跟俺就在这儿站会,让你娘和姐妹好好哄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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