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外是大路,拖拉机不再那么剧烈摇晃。
陈幼妹边开边用眼睛瞟许微澜,想说点什么,又不好意思张口。
她知道王佳蓉有人资助,其实整个桃溪村都知道,王家自个儿说的。
因为王家比陈家还穷,穷得叮当响,米吃不起几顿,那一亩三分地种点恹巴菜还得分一半出去卖,否则下个月牲口的粮食没着落。
王佳蓉上学读书花掉了家里所有积蓄,她不能再向家里伸手,只能陆续不停地打工。
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姑娘,即使把人拆成两份,也只能赚点子生活费。
到大二时,王家愁眉苦脸的日子突然迎来转机,王佳蓉寄信告诉她们,学费生活费不必担心了,有好心人资助。
陈幼妹没想到“好心人”是许微澜。
当时许微澜的钱也不多,每个月打两千块,还把不用的旧电脑给了王佳蓉。
电脑很卡,只能断断续续操作着耗着时间做数据,但对王佳蓉来说是雪中送炭。
延续到王佳蓉大三,奖学金下来了,她主动退还了许微澜的钱。
自那之后再没怎么联系,王佳蓉忙于学业和兼职,许微澜更不会主动去聊天。
陈幼妹倍感骄傲。
“微澜,你人真好,这下九妞家可欠俺们家人情咧!”
她把许微澜划分成自家人,如果陈冬生在,怕是又要酸溜溜地挤兑她。
陈幼妹根本不在乎,反正许微澜就是自家人!
等到镇上已是晌午最最炎热的时刻,满树蝉鸣,“知了知了”地叫。
许微澜坐得腰骨疼,下车时狠力揉了揉才得以缓解些。
她总算明白陈幼妹为什么如此兴奋,路途远,一般只有大人去购置家用,陈幼妹年纪小,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来一趟。
难怪蹦蹦跳跳四处转悠。
许微澜跟着她走了段路,突然停下:“是不是……不能手机支付?”
陈幼妹十分新奇:“手机也能给钱?”
许微澜:“……”
“银行在哪?”
这个陈幼妹知道,舅舅每次都会去那里头搞点钱:“跟俺来。”
走个十几步就有农村信用社,因为扶贫任务,支持跨行取现,操作也简单。
柜员熟练地查询完,问许微澜:“取多少钱?”
许微澜看陈幼妹:“一千够吗?”
对面肉眼可见地震惊:“啊……啊?多少?”
“不用这么多,一般都只取个一两百呢。”柜员笑道:“俺们桃溪村物价很低的。”
许微澜点头:“那五百吧。”
哗啦啦的钱啊,钞票啊,陈幼妹直了眼,从未见过愣多钱。
“你到底想买什么呀……”她盯着那叠红色的纸垂涎欲滴:“买牛羊吗?还是马驹?”
许微澜反问:“你想买什么?”
陈幼妹茫然摇头。
她想买的东西太多了,糖葫芦,山楂饼,酒糟奶,还有九妞说的玻璃丝。
虽然这些加起来三十块不到,可那是许微澜的钱。
许微澜却大方地抽出一张,塞进她手心:“想买什么就去买。”
陈幼妹吓得舌头打结:“不……不行,俺,俺不……爹娘会打俺的……”
“不会。”许微澜摁住她想还钱的手:“我不告诉她们就好。”
陈幼妹吞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窥窃着许微澜,试探性问:“那俺真去了?你真不说?”
像还是害怕,她举起另一只手,伸出小拇指:“你给俺拉钩,骗人是小狗!”
“……”瞧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许微澜鬼使神差地,也举起小指。
陈幼妹立即勾住。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似真得到承诺,女生转头欢快地跑进太阳下,全身沐浴着光,连发丝也镶嵌上一层金色。
她在前头蹦蹦跳跳,许微澜跟在后面慢慢走,边走边买,渐渐的怀中也抱了不少东西。
但还不够,她们走到尽头,终于看见一家像模像样的微型商场。
许微澜正准备进去,陈幼妹从背后拉住她的衣角,嘴边还黏着糖丝:“里头可贵咧。”
许微澜探身望一眼,想要的东西就摆在左边柜子,一目了然。
“没事。”她锁定目标,执意向前,留陈幼妹担忧地皱着眉,最后只能跟进去。
左边摆的笔墨纸砚,硬笔毛笔都有,一本字帖三块,毛笔五块,钢笔要十块。
陈幼妹不吃糖了,躲在许微澜身边小声嘀咕:“微澜,你买这些做什么?”
许微澜没回答,低头选字帖和笔。
陈幼妹急得跺脚:“这些加起来要多少钱?”
老板拿计算机过来算:“整好一百。”
陈幼妹脸都白了。
她刚刚出去花过一圈,把想吃的糖葫芦红糖饼棉花糖绿豆酥米酒甜奶红豆糕烤玉米炼奶吐司等等,全吃了一遍。
因为是许微澜的钱,每样只买了两个,一个给自己一个给许微澜,总共花费二十块七毛。
笔墨纸砚是桃溪村的稀有物,仅此一家,在村里比肉且贵个几分。
难怪王家要卖牛呢……
结完账,许微澜拎着满满当当的袋子还要朝商场深处逛,陈幼妹不得不继续跟着她。
“这下可以跟俺说了不?买这些做什么呢?一百块……够俺们家过一年咧。”
她不是开玩笑,村里人种地种菜自给自足,油自个儿榨,酱自个儿酿,衣服自个儿织,实在用不上那么多钱。
——除了读书。
“对呀。”许微澜缺失血气的脸转过去,眼里含有笑意:“就是读书。”
陈幼妹张大嘴巴:“读书?”
谁?谁要读书?
许微澜肯定道:“你。”
陈幼妹傻眼,小腿像被顽固的牛皮膏药黏在瓷砖上难以动弹。
她看见许微澜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字句:“我教你认字好不好?”
耳边屏蔽吵杂,万籁俱寂。
许微澜还要买点别的,往深处看了几个柜台后发现身边没人,回头一看,陈幼妹在原地。
“来试试大小吗?”
对方木头似的一动不动,许微澜只好回去拍拍她。
陈幼妹才恢复原状,直愣愣问:“你……你是说,要教俺……念书吗?”
怎么还停在这个话题……许微澜点头。
“真的?”
“真的。”
陈幼妹一蹦三尺高。
“好耶!好耶!微澜好耶!”她无视环境大喊大叫,使劲抱住许微澜:“微澜俺喜欢你!”
“……”
骨头疼。
接下来的时间,陈幼妹兴奋到听不进去任何话,连许微澜买几件衣服几双鞋都没发觉。
取出的五百块剩七十九,还没吃饭,许微澜干脆找了间人烟旺盛的铺子,等好一会儿才有位置坐,招牌菜是香辣蹄花。
炖得软糯的猪蹄,皮脆肉嫩,陈幼妹连啃四个,吃得嘴角挂油,辣得嘶嘶吸凉气。
店家送了两碗冰粉,五彩缤纷的,撒满葡萄干和花生碎,用红糖水浸泡,十分解暑。
陈幼妹心满意足。
回去路上夕阳西下,蛋黄般的太阳坠在云朵跟树梢之间,层林尽染朝霞。
村里网速差,许微澜趁着网速好拍视频发朋友圈:
【今日天气晴。】
附带定位:桃溪村镇头。
发出去一个小时,只有温云苒的点赞评论:【哇哦,好美啊!】
许微澜准备回复,一通语音乍然打进来,宛如厉鬼的催命符。
屏幕显示来电人陈阳,响了片刻她终究还是接通了,放的免提。
“许微澜,你真不想要这份工作是吗?公司最忙的节骨眼跑去哪呢??”
“我没有计较你上次无礼的举动,你倒一点也不自觉啊?”
“明早之前回公司,否则这次真别干了。”
“你以为去山里能逃避现实吗?地球缺你一个不缺,少你一个不少!”
叽里咕噜说啥?陈幼妹把拖拉机停在路牙子边上仔细去听。
“哑巴一样,八棍子下去打不出半个屁,也就公司愿意留。”
“赶紧整理我发给你的资料……”
一双手徒然伸过来,许微澜手里一轻,手机被拿走了。
陈幼妹放在耳边听了会儿,越听越生气:“你是不是得了疯菜病呐?地球缺她不转你自转呗?你倒不哑巴搁这儿说屁话,你到俺们山里来压根没人待见,什么玩意儿啊!”
陈阳明显被崩得意志粉丝:“……你是谁??”
“你管俺谁,俺是你娘俺是你姐俺是你嫂子教你怎么说话呢?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回娘胎里让你娘给你重新生个好嘴!!”
没等陈阳再出声儿,陈幼妹啪地把电话挂断。
挂完又后悔,一脸窘迫紧张地把手机递给许微澜:“俺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她不知道陈阳是谁,但能这么说话的一定是个位高权重又讨人嫌的家伙。
村副主任就爱这么拿腔作势,丑得很!
许微澜的心情在澄黄的夕阳下竟异常轻松舒爽,仿佛灌了满满一壶烈酒,只剩畅快淋漓。
她真情实感地弯眼说:“没有,谢谢你。”
那晒成浅金的眸子像被石子投进的湖心,荡漾着延绵不绝的涟漪纹理。
陈幼妹看得莫名羞怯,掩饰性地挠挠后脑勺。
下一秒,她又啪啪拍胸脯,昂头道:“如果他找你麻烦,你就说是俺!”
许微澜笑着撇开目光。
“微澜,你别听他瞎说,你很好的。”陈幼妹其实听懂了一些只言片语。
即便认知不高,她也能察觉——许微澜在外头过得并不开心,否则好好个城里人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山旮旯里头?
至少在桃溪村,连陈冬生和最刻薄的秦寡妇都不会说那些难听的话。
陈幼妹着实不理解。
城里人也太难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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