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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之前

完成当日的消毒任务,周瑾回到指挥部征用的酒店休息。连日来的疲惫与紧张如潮水退去,露出一片巨大的虚无。睡梦中,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与记忆中湘中春日里的草木清香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当他从混沌的梦境中惊醒,恍惚发觉——二十年前的时光,竟比昨夜更清晰。白天残留在脑海里的身影,又将他拖回了那个一切尚未开始的地方。

湘中,地处湘省腹地,有名的鱼米水乡。

湘中的山不高冷也不贫瘠,红色土壤上覆盖着层层翠绿,一年四季郁郁葱葱。湘中的水既从容又婉转,一条并不宽阔的连江碧波迤逦,安静地流淌于田园村舍,像条柔软的丝带向远方蜿蜒。放眼望去,山明水秀间点点白墙灰瓦,万顷良田中嵌着碎镜般的鱼塘,恰是一幅如诗如画的水墨江南。

十四五岁的周瑾,是红土地里长大的孩子,高瘦、淳朴,又少有的白净,斯文的外表下藏着几分古怪机灵。彼时他还不知道,未来会有一个叫陈瑜的女孩,将他的灵魂永远锚定在了这片土地上。此后余生他走得再远,也从未真正走出这片由她定义的、名为湘中的世界。

周瑾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与大多数中国农妇一样,老实本分,勤俭持家。父亲则是工农兵大学毕业的乡镇干部,有一份还算体面的收入,也更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每天骑着辆破旧的自行车奔波于乡间地里,步履匆匆两头兼顾,把工作和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与同龄人相比,周瑾免去了许多稼穑之苦,好好读书然后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就是他唯一要做的事。

农村的教育条件显然无法与城里相比,学习氛围也好不到哪去。村里人大都信奉读书无用,在他们的思维里,上学纯粹是赔本的买卖,与其把钱白白扔进学校,还不如攒个几年将瓦屋改成楼房,将来好娶妻生子,把家里那一亩三分地继承下去,周而复始代代传承。周瑾混迹其中,自然也生不出读书的兴趣,虽说生得七窍玲珑,却是窍窍相通,无论父母如何苦口婆心,他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等于没听。日子就这么吊儿郎当地过着。

周瑾每天和村里几个同伴一起,骑自行车到十多里外的丰镇中学上学。他的班级是全校出了名的闹事班,而在闹得最凶的那帮人里,他扮演着狗头军师的角色。馊主意他出,干坏事的时候撸起袖子一块上,等事情搞砸了,请家长、受处分、学校大会上挨批斗总是首当其冲。他倒很得意自己的定位——既能享受出谋划策运筹帷幄的满足,又能体验带头大哥冲锋陷阵的快感。这种幼稚的虚荣,在许多年后与疫情擦身而过时,回想起来却显得尤为珍贵。整天和这帮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脑子里装的全是整蛊三十六计,一个学期结束了课本依然崭新。就这副**样还想有个好成绩?除非祖坟冒青烟。

不过,这世上还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事。

初二暑假,周瑾百无聊赖地随班补课。那时的初中大都如此,初二结束就意味着进入毕业季,巧立名目的各种补课便纷纷冒出来。丰镇中学只是一所条件简陋的农村中学,别看教学质量不咋的,却特别热衷于补课——除了多少总能提高一些人的成绩,更重要的是学校能收取一笔可观的补课费。乡村教师的工资并非月月都能按时发放,可他们要吃饭、要养家,学校只好另辟蹊径,自力更生。

一个原本晴朗的午后,天空突然暗了下来。空气变得异常潮闷,知了在树杈上声嘶力竭地鸣叫,旋风卷起操场上的纸屑和石子四处飞滚。顷刻间,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周瑾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望着如注的雨幕出神,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刻魂游去了哪儿。暴风骤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天空便收住了雨势,换上一道绚丽的彩虹,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泥土气息。他摇摇头,轻叹一声,转身回了教室。

难道,我真要在这大山里呆一辈子吗?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火苗,在他心里一闪,推动他走出了湘中的群山。直到二十年后,在汉城空寂的阳台上,一种相似的困守之感,才让这道早已遗忘的火苗重新窜起——当年那么拼命地想离开,以至奔波半生未敢停歇,直到此刻才蓦地想起,这漂泊的廿载寒暑,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那场雨后,周瑾像忽然睡醒过来,知道自己该读书了。他决心跟过去那个浑不经事的自己诀别,虽然仍与那帮狐朋狗友保持着往来,但不再掺和他们偷鸡摸狗的勾当。他的脑子本来就不笨,只是不肯用心,一旦认真起来,就像换了个人,踏上了另一条全然不同的轨道。初三上学期期中考试,他的成绩一跃全班第二。当那些提起他就头疼的老师纷纷露出或惊讶、或欣慰的表情时,周瑾第一次尝到了做优等生的甜头——原来学习也是可以有趣的。

九十年代末,初中生升学仍以中专为首选,高中反而位居其次。据说是因为中专包分配,毕业后能直接分到湘中某个乡镇或国企上班,在“铁饭碗”观念根深蒂固的年代,这条出路自然令人趋之若鹜。相比之下,高中就没那么讨喜了,除非考上大学,否则三年读下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算是白读。周瑾的父亲却力排众议,坚持让儿子上高中。毕竟在镇上工作多年,好歹见过些世面,想得也比一般人长远。他敏锐地察觉到“铁饭碗”迟早要打破,包分配也很快就将不复存在,中专文凭撑不起这个时代的发展,儿子的出路只能是读高中、上大学。

初三那年,周瑾把学习抓得极紧。他不再每天骑车回家,索性住进了父亲的单位宿舍,整日两点一线沉浸其中,说是悬梁刺股、通宵达旦也不为过。不过,想要考所好点的高中绝非易事,周瑾以前玩得太疯狂,基础不牢盖不了高楼大厦。加之农村中学师资薄弱,升学率本就低得可怜,即便在中考时发挥出超常水准,也只是矮子堆里拔高个,他没能考上心心念念的一中。

“世事我曾抗争,成败不必在我。”周瑾摩挲着那张三流中专的录取通知书,嘴角扯出一抹苦笑,随手将它丢在桌上。

机遇这种事很神奇,无影、无踪、无形,又总在最需要的时刻悄然出现。周瑾出身于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绝大多数因祖辈缘故迁居汉城,唯有他家仍留在湘中老宅,为整个家族守住最后的根。某个寻常的上午,一位族中长辈的故交,因一桩无关紧要的琐事造访周家,闲谈间偶然得知周瑾中考失利。他端详片刻,忽而笑道:“这孩子合我眼缘,得帮一把。”很快,经他一番运作,周瑾父亲揣着三千元赞助费上了趟县城,回来时手里已多了张一中的录取通知书。

能上一中固然光彩,但花钱买进去却相当丢人。许多人百思不解,为何要花这么多冤枉钱去做这丢人现眼的事?三千块啊,都够买两头牛了。有人投来鄙夷的目光:考不上就考不上,花钱买算什么本事?个性要强的周瑾心里像扎了根刺,他宁可去读那所愿意录他的三流中专,也不愿整日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他对父亲说:“我不读一中了,中专也挺好的,每年还有补助。”父亲却语重心长地回答:“能上重点高中花多少钱都值当。至于背后那些冷言冷语,就走自己的路让他们说去吧。隐忍三年,发奋三年,用考上大学来证明。”

父亲哪里知道,这个决定改变的不仅是儿子的命运,更是为一段刻骨铭心的相遇埋下了伏笔。他让周瑾去往一中的同时,也让他走向了陈瑜,走向了一场漫漫无期的告别。

周瑾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入往事深处。他愈发相信,人生苦短,命比纸薄,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先来,是时候回去寻找那个早已毫无意义、却又迫切想知道的答案了。

一中,湘中最好的中学,没有之一。当周瑾第一次踏进这所湘省重点中学时,脸上虽带着几分拘谨,心里却早已翻涌起欣喜与得意。那一刻,他突然生出一种自命不凡的幻觉,隐隐感到在升学这件事上,求仁得仁,如有神助。照这般下去,三年后考个大学自然也不在话下。

一中的校园布局十分规整。从校门进入,数丈开外是一片宽阔的四百米标准操场,一条整洁的柏油路环绕操场向两侧延伸,路旁栽满了高大挺拔的香樟树。沿左侧走去便是教学区,几栋略带古典风格的教学楼向纵深排列,初中部和高中部以一道长廊相隔,行政楼与图书馆比邻而立。右侧则是住宿区,教工住宅与学生宿舍错落其间,一座两层高的体育馆坐落在操场边缘,侧门与学生宿舍隔路相望。顺着柏油路继续往里便是生活区,食堂、澡堂和开水房都集中于此。再往里走,科学楼、文史馆和万象楼一字排开,楼前是四季常青的苗圃和一方种满荷花的池塘。荷塘恰好位于高中部四号教学楼后方,一条环形路将整个校园连缀成和谐统一的整体。

在二号教学楼二层最右边的教室里,周瑾见到了他的班主任,一个年过五十、身形清瘦、锃亮的脑门上闪烁着智慧之光的小老头。他叫鲁明志,高一3班班主任,年级组组长,语文特级教师,耕耘讲台多年,桃李已满天下。周瑾趋步上前,朝他毕恭毕敬地喊了声“老师好”。老头嘴角微微扬起,露出略显僵硬的浅笑,手里的老花镜时而戴上时而取下,一边慢条斯理地讲解入学事项,一边干脆利落地收学费、发课本,两不耽误。

手续办完后,鲁明志收起笑容,对周瑾说道:“学号是按中考成绩排的。你是二十九号,中等水平,得努力啊!”他摘下眼镜,目光灼灼,“你还是个赞助生,别白费了爹娘的血汗钱。”

赞助生,就是花钱买进来的学生。鲁明志头回见面就直戳痛处,周瑾心里顿时一阵不快。教室门口贴着3班的花名册,先前进来时他粗略瞟了一眼,统共六十九人。不由得暗啐一口:二十九号就得花钱买,你们是捞了多少赞助费?

“我会努力的,请老师放心。”周瑾的回答四平八稳,波澜不惊。十六七岁的年纪,他早已学会如何用平静掩饰真实的情绪。

从教室出来,周瑾拖着一堆行李,按照鲁明志的指引来到学生宿舍。那是一座三层独立院落,正面立着一道厚重的铁门,大门上嵌着一扇小门。男左女右两边各是一栋宿舍,每层十来间寝室。院子中间砌着两个花坛,几棵不知名的花草歪七扭八地插在里头,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对面是一堵三米多高的围墙,墙头密密麻麻插满了碎玻璃。

这他妈是座监狱吧?周瑾才刚迈着豪迈的步伐跨进梦寐以求的校园,就被鲁明志来了个下马威,再瞅着这死气沉沉的宿舍,心头不由得泛起一阵失落。

高一3班的寝室被分在顶楼。十六个人挤在一间狭长的屋子里,八架双层铁床沿着两侧墙壁排开,每张床头各贴一张写有人名的纸条。说是寝室,还真就只是个睡觉的地方,除了两排光秃秃的床架,再无一件多余之物,哪怕是条板凳。

寝室里陆续到了七八个同学。有的衣着得体,像是县城里的孩子;有的穿着朴素,和周瑾一样多半来自下面的乡镇。有的是家长陪着来的,正听着父母不厌其烦的叮咛;有的是独自乘车来的,正默默整理着自己的床铺。还有两个在热络地给其他人介绍着什么,从那略带骄傲的神情就能看出,他们定是从本校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在初来乍到的菜鸟面前自然多了几分优越感。

下午没有其他安排,该张罗的事也都办得差不多了。周瑾就在寝室里跟几个刚认识的同学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慢慢联络感情。睡在上铺的是个矮个子,名字挺特别:潘东子。

“这名字耳熟,好像在哪听过?”周瑾随口问道。

“你说的是《闪闪的红星》吧。”潘东子语速飞快,“都怪我爸没文化,起个名字都现抄。”他嘴巴一张一合,牵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煞是好看,再配上那双眯眯眼,活脱脱一副机灵鬼模样。

旁边两张床上,上铺那个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蓬乱的头发下衬着一张菜色的脸,个子却比周瑾还高出半头,细长的身条瘦得像根电线杆。他叫李大俊,来自一个偏远乡镇,说话还带着口音——“十里不同音”本是湘语特色,倒也不奇怪。下铺那个叫罗通,满脸青春痘,坑坑洼洼的酒糟鼻上架着副眼镜,头顶那蓬毛茸茸的天然卷硬被发胶拗成三七分,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别扭劲儿。他个头只比潘东子略高半寸,却横生一身肥膘,活像条气鼓鼓的河豚。

怎么尽跟小说里的人物凑一块了?周瑾暗忖。

对面床上,上铺的廖华个头与周瑾相仿,皮肤黝黑,体格健硕,浅黄色T恤下隐约可见饱满的胸肌,浑身透着一股粗犷的阳刚之气。下铺的周弘毅则梳着油光水滑的小分头,穿了件不合时宜的长袖衬衣,连领扣都扣得严严实实。屋里人声嘈杂,他却不与人搭话,独自呆坐床头,活似一尊泥塑。周瑾瞥了他一眼,没来由地生出一阵厌恶,心想:这真是个装逼货。

晚上九点半,熄灯铃声骤然响起。五分钟后,整座宿舍院的灯光齐齐熄灭,只剩院墙外几盏路灯昏绰绰地亮着。寝室里的人显然还没适应这里的规矩,依旧聊天的聊天,翻东西的翻东西,仿佛熄灯与他们毫不相干。

“熄灯啦,不准讲话了——”院里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嚎叫,比阉割的公鸡打鸣还难听。

“那是生活老师,其实就是个宿管员,凶得要命!”不知谁操着满口湘式塑料普通话嘀咕了一句。周瑾后来听说,说这话的叫谢添,本校初中部直升生,新湘建材集团的职工子弟。

新湘建材集团是湘省知名的大企业,又正好赶上国家拉动内需、大搞基建的东风,这几年效益好得出奇。尽管厂址远在溪镇,却比城区里的湘锰六公司、湘中特种金属厂有钱得多。财大气粗的新湘建材每年对一中的赞助极为慷慨,而一中的大批录取名额也因此落到了他们手里,于是厂内子弟大多选择到一中就读。新湘建材厂大人多,且大多来自五湖四海,方言各异,习惯用湘式普通话交流也就顺理成章了。

寝室渐渐安静下来。周瑾躺在床上,略有些疲惫。毕竟独自背着行李从山里赶来,一路挤上到县城的班车,几经辗转才找到学校,又连轴办理各种手续,身体早已乏了。九月初的夜风不时从窗外吹入,却仍裹挟着“秋老虎”的余威。寝室里的人都已到齐,屋内弥漫着一股浑浊的汗馊味,闷得人难以入睡。

爸妈这会在做什么呢?周瑾微闭的双眼浮现出父母的影子。昨晚这个时候,他们正在为儿子今天的行程忙碌着,铺盖、衣服、毛巾、牙刷,一遍遍地检查,生怕漏掉什么。这是周瑾第一次真正走出家门独立生活,父亲原本是想送他来学校的,却被他执意拒绝了。

总有这一天的,让我独自去面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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