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冬天,北平落了场罕见的大雪。明楼推开书房窗户时,寒风裹着雪沫子扑在脸上,像极了多年前在巴黎郊外遇到的那场寒潮。他拢了拢身上的驼色羊毛大衣,指尖触到冰凉的窗沿,才想起这屋子的暖气坏了两天,修理师傅说明天才能来。
窗外忽然炸开一串烟花,金红的碎屑在铅灰色的天幕上散开来,像被风吹碎的灯笼。明楼眯起眼,看着那点光亮慢慢沉下去,心里忽然空了一块。这是北平光复后的第一个春节,街上的热闹是真的,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的红灯笼也是真的,可他站在这栋空荡荡的宅子里,总觉得像站在一场热闹戏的后台,所有喧嚣都隔了层厚厚的幕布,模糊又遥远。
他转身回屋,脚步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呀的声响。这屋子是他去年从一个旧友手里买下的,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客厅的八仙桌上摆着一个白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支风干的梅枝,是前些天出门时在胡同口捡的。他走到桌边,伸手碰了碰梅枝上的花苞,干枯的,没有一点生气。
看着窗外的光景,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上海的老宅子。每年过年,明镜总会提前半个月就让人把宅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客厅正中挂起大幅的“福”字,厨房里飘着红烧肉和蛋饺的香味。明台会吵着要放烟花,明诚则在一旁笑着帮他点燃引线。那时候的热闹是浸在骨子里的,连空气里都带着暖融融的烟火气。可现在,明镜在两年前病逝于香港,明台跟着部队去了南方,明诚留在南京处理战后的收尾工作,偌大的世界里,竟只剩他一个人守着满屋子的回忆。他时常感受着独孤的折磨,却只说:“报应啊报应…”
他走到书房,拉开书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那里面再没有重要的文件,只有一个褪了色的牛皮纸信封。他把信封拿出来,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了片刻,才慢慢抽出里面的东西——几张泛黄的照片。
那些照片散落到桌上,他将它们一张张拾起。第一张,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米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一架钢琴前,笑容灿烂得像盛夏的阳光。她的头发编成麻花辫在肩上安静的躺着,只有几绺刘海随风飘起。第二张,她穿着浅蓝色旗袍,带着珍珠耳饰,头发只是松散的扎了起来。她不再那样大笑,只是勾勾唇角,一副温婉的模样。从第三年起,照片中的女孩就再没了稚嫩和青涩的样子,她开始穿着衬衫皮衣,做着上海最精致的手推大波浪,额角再无一丝碎发。红唇微张,她不再笑,总是看起来欲言又止。
明楼迅速的划过剩下的几张照片便匆匆将它们装回了那牛皮袋里,他认为此刻的自己就像一个小偷,窃取着那些曼春留给“师哥”的回忆。他不敢再看,他也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师哥”。
至此,明楼被拉进回忆的漩涡,理智也在一点点被吞噬。
记忆无声的在他脑中奔驰。他曾答说“曼春,等我学成归来娶你好吗?
”可后来呢?后来汪家与明家的世仇成了横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明镜以死相逼,不准他再和汪曼春来往。他记得那天在明家的客厅里,明镜把一杯热茶泼在他脸上,歇斯底里地喊:“你要是再敢和那个女人来往,就别认我这个姐姐!”他看着姐姐通红的眼睛,又想起汪曼春父亲当年对明家做过的那些事,最终还是松了手。
再后来,抗战爆发,他回到上海,成了汪伪政府的“红人”,实则在多方势力间周旋。重逢时,汪曼春已经成了76号的特工,眼神里多了几分狠戾,少了当年的纯粹。她看着他,笑着说:“师哥,好久不见。”语气里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他知道她还爱着他,就像他也从未真正放下过她一样。可立场不同,信仰不同,他们早已是两条无法相交的平行线。他利用她的感情获取情报,看着她在这条黑暗的路上越走越远,却什么也做不了。直到最后,他也只能说:
“除了戒指,什么都行。”
有些话,说出来太轻,咽下去太重。
明楼把那牛皮纸带轻轻的放回来抽屉里,他看到下面还压着年少时他们的书信和汪曼春的笔记本,他却又慌忙的推回抽屉,不敢再看。
伸手揉了揉眉心。窗外的烟花还在断断续续地绽放,光影透过窗户,在照片上投下斑驳的痕迹。他继续回忆着,触景生情。又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也是这样冷的天气。他们偷偷租住在一个小小的阁楼里。除夕那天,他买了一瓶红酒,两个人坐在地板上,就着一盘煎牛排过年。窗外飘着雪,风呜呜地刮着,汪曼春冻得瑟瑟发抖,不自觉地往他怀里钻。他把她搂在怀里,用大衣裹住她,在她耳边说:“曼春,等以后,我一定让你过一个暖烘烘的年。”
她在他怀里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师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他低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承诺的太多,太多了,那些年少时说出却无法实现的诺言,在今日化作囚笼,将他牢牢的铐在了后悔与自责中。永世不得脱身。
明楼站起身,走到窗边。雪还在下,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像铺了一块白色的绒毯。
他觉得有些累,转身走到书房的沙发上坐下。沙发很旧,是前房主留下的,坐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声响。他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汪曼春的样子。她笑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她生气的时候,会撅着嘴,别过头去不理他,却会在他哄她的时候偷偷笑出声;她害怕的时候,会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像一只受惊的小猫。
那些记忆,像散落在时光里的碎片,一点一点拼凑起来,温暖又刺痛。又如一把利刃,时时刻刻剜着他的心。
他想着想着,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轻轻靠在他的怀里,身上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他睁开眼,看见汪曼春穿着那件米白色的连衣裙,正仰头看着他,笑容还是那样灿烂。
“师哥,你怎么睡着了?”她的声音软软的,像棉花糖。
“大概是有点累了。”他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还是那样柔软。
“外面下雪了,我们去堆雪人好不好?”她拉着他的手,眼神里满是期待。
“好。”他点点头,跟着她站起身。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把雪地照得闪闪发光。汪曼春拉着他的手,在雪地里奔跑,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她停下来,转身朝他笑:“师哥,你看,这里的雪好白啊。”
他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曼春,我们永远这样好不好?”
他没等到回答,刹那间,方才还亮堂的天,像被谁猛地拽过一块浸了墨的灰布,从西边天际往头顶压过来。风先慌了神,卷着路边的落叶和尘土往人怀里撞,原本慢悠悠飘着的云团瞬间拧成一团,浓黑的边缘在风里翻卷,像要把整个世界都裹进这突如其来的沉郁里。
只听见一声呼唤“师哥…”眼前都小师妹就变成了汪处长的模样。
“师哥,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娶我?”
“师哥,你是不是一直在利用我?”
“师哥,你要什么要骗我?”
“师哥”
“师哥…”
胸腔里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一缩——他从混沌的梦里弹坐起来,后背瞬间浸出一层薄汗。明楼猛地睁开眼,窗外的天已经亮了。雪停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书房,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影。他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短时间内大量的回忆席卷,与梦境交织。他有些无法分辨,这是梦还是现实。
他又惊又喜,一时间竟无措了起来。他愣愣呆了几分钟,却突然释然的笑了。他笑着说:“曼春啊,你这么多年执拗的不肯来我梦中,今天就肯来了。你如果愿意,就这样惩罚我吧,也好让我借着,再看一看你…”明楼就这样嘟囔了不知道多久。
木窗“吱呀”的叫着,带来一缕冷风将他拉回现实。
怀里空荡荡的,没有淡淡的栀子花香,只有沙发上残留的一丝凉意。书桌上的照片还放在那里,照片上的女子笑容依旧,可再也不会朝他伸出手,喊他一声“师哥”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关上窗户。远处的屋顶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像极了梦里的场景。他伸出手,阳光落在他的掌心,温暖又真实。
或许,这样就很好。那些逝去的人,那些难忘的回忆,都藏在时光的角落里,偶尔在梦里相见,是一种慰藉,也是惩罚。
他又拿起书桌上的照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女子的脸颊,低声说:“曼春,新年快乐。”
旧岁的钟声响彻巷底,新茶,再泡不出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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