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元和二十年春。
长安城,天色将暗。
春暖花开,一年一度的上巳节,已是灯影绰绰,络绎不绝。此起彼伏的声音不绝于耳。
“都来看看了”、“糖人儿”、“牛乳酪”、“样式别致的香囊”、“纸鸢”、“小动物花灯”、“上好的玉饰”;“我要这个”、“好吃”……
千年后的人间如此繁盛,应若只身走在街头。熙熙攘攘之中,可有一人为她而来?百花盛开之时,可有一朵簪于心上?
“姑娘,要放个灯吗?”老板娘提灯笑问。
应若驻足,略微颔首,环顾众多精致的花灯,选了一盏荷灯。
“如果有思念的故人,可以在侧面提字。”老板娘接过银钱。
“多谢。”应若双手接过荷灯,行至河边,却并未写些什么,直接将烛火映照的荷灯放入水中。身在烟火尘间,唯愿故人长安。
水波荡漾,荷灯摇曳着飘远,暖黄色的光晕,像是那已经走远的故人,遥远的从前。曾经比肩同行的,到最后、到现在,只剩她一个。
“抓小偷啊,他偷了我的钱!”身后不远处传来了一个男子焦急的呼喊。应若从思绪中抽离,回头看向混乱的来处,却见另一个男子背影清朗矫健,几个腾跃间,便将那偷贼擒获,周围一片叫好声。那身影拱了拱手,便被人影遮住看不见了。
应若定定地看了片刻,霍然起身,瞬间移步至那摊位前,“老板,冒昧询问,方才帮你抓贼的人呢?”
“呦。”老板倒是一笑,“往那边去了。”他手一指。
“多谢。”应若连忙疾步前行,衣袂如风,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却什么都没有。
就这样走过一片片的热闹与喧嚣,行至一处边缘的林间,瞧见一棵有灵识的百年榆树,应若心中一动,轻轻跃至树枝上,覆手于树干,“以真心问真心,于识海问真灵,木之问灵。”
“榆树前辈,我想找您打听点事儿,近些年,您是否听闻过鲲鹏的消息?
“你说妖王鲲鹏啊,五年前曾在都城见过他。唔,他常去望月楼听琵琶,不过后来就不晓得了。
这人和妖也安定了好些年了,只是近几年来,魔族又多少有了些不安分。”大榆树慢悠悠的说。
“原来如此,多谢。您放心,我会找到妖王,不会让世间再起纷乱。”应若保证后,又轻咳一声,状似无意般说起,“那,您刚刚有看见什么人路过吗?”
“人?有啊。”
应若正要再细问,一男一女跑着闯了过来,应若难掩惊讶,“是,她们?”
那女子面若桃花,杏眼娇俏,那男子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似笑非笑。一个晃神间,女子手中刀光一闪破空袭来,却被那男子灵巧地腾挪,偏头躲了过去。
她口中高喊着:“墨悦,你这妖,给我站住。”而那男子全然不理,一路飞奔,还有心思回头连声解释道:“我说花染,冤枉啊,你这都已经追着我多久了,到底要怎样你才能相信我的清白啊?你母亲的失踪与我无关,那天晚上,我真的只是路过。”
“墨悦、花染。曾经他们没能来得及取在一个人间游历的名字,如今倒也算契合。这一次,他们也是有缘了。”应若不由轻笑,竟是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忘记了要隐匿身形。
追逐间,只见花染睁大双眼,不可置信的一指树上:“你竟然还叫了帮手!”墨悦听得一愣,也看向树上:“什么?我没有。”
“抱歉,我只是路过,不是什么帮手。”应若连忙整理好表情,平静从容地掠下树来,“你们继续。”
应若转身欲走,却听花染问道:“那你呢?”她指向另一侧的枝桠间。
应若微微蹙了一下眉,敛眸间心道,树上竟还有人,她都没察觉。
“我吗?”
应若听见这声音骤然抬目,在兀自平复一息后,方才缓缓回首,望向那清润又微扬的声音来处,而那人也刚好轻巧的跃至树下望过来。
这一刻,风好像停了,时间被无限的拉长,所有的声音也都模糊远去了,只剩下他温和又难掩锋芒的眉眼、清晰的灵魂印记、跳动的心声,真实的将过去与现在重合。
他还是那般,眉目疏朗,凤眼中凛然风华,神姿高彻之容。
一时间,心念千回百转,往昔种种浮现又沉淀,眼底深处波澜起伏,最后归于沉静。应若在与他短暂的视线交错后便收回了目光。原来,她刚才没有看错。她垂眸,浅浅的笑了。
“花染见过七皇子殿下,我是花府的大姑娘,今年刚及笈。”花染抱拳,没想到她竟是对皇子大呼小叫了。
“不必如此。我早已入辰光山修行,如今已是江湖中人,皇宫的事儿与我无关,以后就叫我应时吧。哦,我今年已逾弱冠。”
“那好,时哥。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墨悦,妖族,今年大概三百多岁了,本相是白猿,性格活泼开朗。最擅长火系攻击法术,喜欢吃桃子。看时哥英俊潇洒、身手不凡,我决定以后就跟着你闯荡江湖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任何妖。所以花染,我墨悦对龙神和树妖大人发誓,将军府的事情完全与我无关。”墨悦语速极快地将这一连串说了下来。
沉默,无比的沉默,一时间竟不知要从何说起。
“嗯,虽然不太理解,但这是现下时兴的自我介绍模版吗?”应若保持微笑,“那我先简单介绍完,你们之间的问题再自行解决吧。我名应若,树妖。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后会有期。”说罢,不待几人回复便飞身离开了。
榆树下的相遇,甚好。“啊,有失风度,是刚睡醒没多久的缘故吗,我的眼睛好像不太受我控制。”有什么模糊了她的视线,氤氲开来。“能再遇见你们,我很开心,也很知足了。但就这样吧,是新生就都有新的生活了,活着就好,我们有缘再见。”
隔日,望月楼,是夜。
“这儿别有洞天啊,几千年不见,人类可真是会享乐,我可算长见识了。”楼中雕梁画栋,色彩斑斓,台上几个清雅的女子载歌载舞,翩若惊鸿,各式乐器交相呼应。“虽则人美艺高,但衣裳如此单薄,连日弹奏,看着又并没有修为,不冷吗?”应若不由唏嘘。
“相请不如偶遇,应若姑娘有所不知,这楼,是我开的。所以有什么想问的,我或许知道的更多些。”身后一角的阴影处,应时不知已经在那儿站了多久。
应若定了定神,“堂堂皇子,抑或是江湖中人,开这望月楼,很骄傲吗?”她语调清冷,心中没来由的有些滞闷,“就这么被跟踪被预判了?”
“望月楼是为探听消息之用,有用自是值得。”应时也不在意,淡然回道。
“不如随我去楼上雅间一坐,请。”话至此处,应若也只好颔首跟上。
应时见她在一瞬间低垂下眼眸,面色淡淡,却让他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愧疚之感,就好像,她在难过,而这难过,是因他而起。
而另一边,气氛倒是相当融洽。
“早说嘛,早知道你也是以应龙和树妖大人为榜样,我肯定相信你的!”花染颇为开心,“还有,你以前是不是总待在我家院外的那棵桃树上?是你吧?”
墨悦眼角带笑轻声应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从今以后,你我就是异父异母的好兄弟了,将军府的事,我定会帮你查清楚的。走,去喝点?”就这么简单愉快,二人渐渐有说有笑的走远了。
望月楼雅间内。
望着案几上颇为好看的点心,
应若压下心中的涩然之感,开解自己,既已入局,那便顺其自然吧。第一次相遇,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各有缘法、各担因果。第二次,她可能也不想再离开了。
应若不动声色的移开视线,“所以刚才我问的不是榆树,是你。这是什么障眼法?”
应时轻啜了一口茶,颇为意外地抬眼,“秘密。”
“我就直说了,先前跟踪你,是我看错了,以为是熟人。我找妖王,是关心妖族。我希望天下太平,就这样。”应若坚定而认真的看着应时的双眼。
“五年来,你倒是唯一一个真心打听妖王下落的,我暂且相信你。”应时将茶盏放置在案上,“不过,我的消息,都是有价格的。”
“我要有关妖王和魔族的所有消息,你想要什么?”应若正色道。
“我要你帮我取得应龙大人的乾元剑。”应时略微压低了眉眼。
“成交。”应若爽快地点头答应。
“你都不问,我要乾元剑做什么吗?”应时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你做什么,是你的事。是非对错,都是你的选择。只要你有那个能力去做,并且不后悔。更何况,我相信,能拥有乾元剑的人。”应若云淡风轻地笑了,却又话音一转。“不过,还是立个字据吧。”
“人与妖之间的信任,这么短暂、这么脆弱吗?”应时却也不由得放松下来。
“是。别说人与妖,妖与妖也是一样。有了契约,你我都能更安心,何乐而不为呢?”应若似意有所指。“对了,契书,你来拟吧,我有点儿累了。”
“当然。”应时欣然提笔。
“应时会尽其所能帮助应若找到妖王鲲鹏,应若会帮助应时取得应龙的乾元剑。应时和应若共享一切消息,一同对抗魔族,行正义之事。
以此为念,永守此约。”
“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一起对抗魔族了?”应若有些讶异地望向他。
“就现在吧。”应时笑着看过来。
“你做你的皇子、或者做个普通的江湖客,不好吗?”应开目光悠远,忆起曾经问过应龙,那时他说:“如果有来生,我希望做个平常人或者妖,天下大事与我无关,我只需要过好我自己的生活。”
“那你就做一个普通的小树妖,不好吗?”应时反问,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补充道:“确实还有一个原因,我看你很是面熟,总觉得在哪见过你。”
“好好好,我信了。”应若似是无奈般一笑置之。“是真的,好像是心里,又好像是梦里。”应时在心里默默地想。
“以我心念,永守此约。”二人皆并起双指,轻触心口,再直指契约,一道墨绿、一道墨蓝的灵力各挟一滴心头血,附于契约末尾,血迹旁边,便也显现出了二人的名字,“应若、应时”。
“稍等片刻。”说着,应时拿出一块玉佩。烛光跳动着,许是离烛火有些近了,应时的耳廓略有泛红。他专注的雕刻着手中润泽碧绿的玉石,时而停住思索,时而眉目舒展,翠绿的玉佩上,一颗小树渐渐成形。“契约先由我保管,这玉佩就当作信物送给你。”
“好。”应若答应着,但看着这玉佩一时竟有些怔愣。当初送出的玉石再也寻不见了,但现下的玉佩也很好,那棵小树看起来的确很像她的树形。
应若便将玉佩系在衣摆间,嘴角带着温和笑意,“那我先走了。”
“我送你。”应时收好契约书,跟着起身。他总觉得,直到此刻,她的眼中,才真正装下了一个他。
二人走下楼梯,却见墨悦在门口拉着花染,冲他们挥手,“时哥,应若姐,你们在这儿呢。”
应若看着他们,突兀地笑了一下,手肘碰了碰应时,称赞道:“好谋略。不过,标准是什么?”
三月初三,故人当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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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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